“隆隆”的铁辊来回转动,碾榨着槽内散乱的土旧砖瓦碎,发出清脆的破碎之音,一如映祯的心一般,一下一下碎成粉末。屋内光线昏暗,老旧的天窗投进一束光柱,直直地照在映祯身上,散发出柔和的光晕,四周散着些微的尘土颗粒,不定地在空气中飘荡。
初秋的阳光温暖舒宜,映祯却只觉得阴冷如冰,身体忍不住地瑟瑟发抖,只想拢紧了身上的布衫。推踩铁辊的双腿有些酸麻,映祯停下来揉一揉,抬眼打量起这件呆了近十年的屋子。
墙面斑驳,先前的白漆早已不见了当年的鲜亮,随着岁月的逝去黯淡下来。因为多雨,洇湿的地角上也有了些剥落的迹象,倒是春日里冒出的几株苔藓越发地生机勃勃,丝毫没有衰败的迹象。一旁的木桶内盛放着满满的大漆,光亮如金,一束淡白的麻布随意地堆放在桌台上。
今天是要榨漆的日子,这是昨天师傅定下的。
映祯望着有些杂乱的房间微微皱眉,这个赵二傻子也不知道又去哪里疯了,竟然将师傅的话当成了耳旁风。想到近日来师傅一直阴沉着的脸,映祯不由地心里发怵,还是不要惹他老人家生气才是。
她叹口气,寻出木槌,将纱布牢牢地束在木槌上。
望着淡白的纱布映衬得一双粗糙的手,映祯的心情又沉了几分:这哪里像是一个女人的手!
也难怪!
她不过愣了一愣,一个高瘦的影子就窜出来了:“哎,你别动,我来,我来,这些粗重的活那能叫你一个女孩子做?”
灰旧的布衫夹杂着一个淡淡的汗腥味,洪亮的嗓门还呼哧地喘着气,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赵二傻子来了。
映祯有些没好气地,从前大师兄在的时候赵二傻子也还算是个实诚的人,交代下去的一应活计,手脚勤快又灵活,颇得师傅的夸赞。可是大师兄走了还没几天,他就开始偷懒了!
映祯虽未被师傅申饬,但是从师傅的神情看起来,是极失望的。这一回,师兄妹三人只有赵二傻子保得全身,可是这个家伙也渐渐地耍起奸猾来,三天两日地便要开小差,尽往师父师母的身边凑。
想到这里,映祯忍不住地偷偷白他一眼,哼!难道以为大师兄走了,他就可以代替大师兄的位置了吗?也不看看这些年来练得那一身手艺,至今也不过是干些榨漆、碾灰的粗活,为旁人打下手而已……
赵二傻子看起来楞头楞脑,眼睛却是尖的很,看见映祯瞪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呆了一呆,忙又夺过映祯手中的木槌,陪笑道:“这个太沉了,你怎么使得上劲,这些粗活还是让我来吧!……”
映祯不以为然,心里暗道:“本来就是你的事……”一边转身离开,抬脚之间使足了劲。
喋喋不休的赵二傻子突然就住了嘴,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唤。脚上那双半新的千层底已经留下了个灰扑扑的脚印,这可是师母亲自给做的!
赵二傻子心疼地要命。
他不明白映祯这是怎么了,自己不过是出去了一会,本来想着赶紧回来把漆榨了,也不会影响到映祯的进度,可是就一会功夫,她就生气了……
想到这些日子的事,他还是决定乖乖地闭嘴,不要惹映祯生气为好。只是他隐约觉得映祯仿佛对自己坏了很多,是因为心情不好的缘故吧?赵二傻子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没有,但愿不要叫她误会才好。
外面传来师母的声音:“怎么了,伤着手了?”师兄妹之间的小打小闹罢了,怎么好叫师母添烦心。
赵二傻子忙忍了痛,道:“没事、没事,脚磕在桌子腿上了。”就听见师母嘀咕道:“都那么大的人了,还这么慌手慌脚的!”
赵二傻子也顾不得再理会,屋子那头,铁辊“隆隆”的声音又响起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听起来仿佛比之前轻快多了!赵二傻子抹一抹额头,偷偷地望过去,只能看到一个乌黑的脑门和灰扑扑的背影,映祯的心里应该舒服了些吧?如此一想便放了心,脚也不觉得那么疼了。
饭桌上师傅依旧是一副凝重的模样,叫映祯不敢抬头。所幸,师父师母素来遵循古道养生,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便是再多的尴尬,也在沉默的细嚼慢咽中极力压抑下去了。只是赵二傻子响亮的吞咽声,反倒叫她越发地觉得不自在,继而蔓延开来一丝羞愤,仿佛被谁揭破了面纱,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览无余。
映祯此刻恨不得化作眼前的这块红色腐乳,随着吞咽消失了去。
映祯低头扒拉着米粒,师傅是绍兴人,最好这口家乡传统的腐乳,故而每日的餐桌上都会出现这红红的方块。映祯是在京城里长大,京中也吃腐乳,可是映祯却不喜欢。每餐这小小方块奇怪的味道总是叫她头疼,但是师父师母嗜好,她也不肯扫了大家伙的兴,只好勉强吞咽,故而这么多年师父师母也从来未有发觉,可她却越来越嫌这个味道了。
映祯在心里叹口气,这日子便如吃饭,不能够餐餐都尽如人意,总有许多不喜欢的味道需要下肚,该面对的也不能一味地推诿!映祯握紧手中的竹筷,不过就是一块小小的腐乳,吞咽下去又如何?她慢慢地伸出筷子,电光火石间一旁的赵二傻子已经伸来筷子夹在腐乳上,笃定地问:“你不吃了吧!给我?”不待映祯说什么,便已经熟练地夹起,放在碗里拌了拌,呼噜一口,半碗米饭已经下肚了。
映祯呆呆地望着眼前空空的粉彩白瓷小蝶上留下的几洇红色的汁水,不由地生了恼火:这个赵二傻子,也不经过别人的允许就抢吃,真是太过分了!
她带着怒意侧眼望向一旁腮帮子鼓鼓的赵二傻子,他使足了劲咀嚼地正欢,一副很满足的样子。没心没肺的家伙!映祯在心里嘀咕,他竟然还吃得下这么多饭。
赵二傻子感应到映祯不善的目光,不由奇怪:“你不是不爱吃吗?”
餐厅的另一头吃完饭正在泡茶的师父师母听到动静,抬眼望过来。
赵二傻子见状,忙压低了嗓子道:“没事,没事,我晚上再赔你。为了表示歉意,下午的活我包了,那些粗活你做不来。”
映祯偷看一眼那边正襟危坐,支了耳朵的师父师母,不好再发作,只没好气低声道:“谁稀罕你赔!”
赵二傻子嘿嘿地笑,映祯只觉得气闷,自己怎么这么倒霉,连块豆腐也作弄起来了。
想当初大师兄在的时候,自己何尝受过一丝的委屈,便是连这块自己不爱吃的腐乳,大师兄总有办法是不动声色地分给爱吃腐乳的赵二傻子,这七八年来,师父师母都不曾发觉分毫。可大师兄一走,情形就变得不一样了,赵二傻子愣头愣脑的,连块腐乳也好好地拿不走,真是太笨了!
映祯后悔不迭,都怪自己当初恋慕外头的繁华,不过在大师兄面前嘀咕了几回,没想到大师兄就放在心上了。可是大家只是才出师的学徒,哪有那么大的本事?大师兄一时迷了窍,对师傅的那对霁红小碗起了心……被师傅逐出了师门。
想到这里,映祯更觉郁闷。
都怪自己,如果当初大师兄叫她向师傅师母撒谎时,她能够多问一句,大师兄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又或者大师兄叫她向师傅借出小碗时,自己坚定地拒绝,那么大师兄也可以迷途知返。如果当初自己能够恪尽职责,在小碗返还时能够仔细辨别真伪,大师兄也就不必遭受那些不白之冤,白白地被赶出了师门,大家还是和从前一样……
映祯有一搭没一搭地扒拉着米饭,越想越悲伤,只觉得眼泪也要出来了。也不知道大师兄现在在做什么,在哪里落了脚?
一旁的赵二傻子有些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他不过是问了一句他的饭还吃不吃的完,映祯眼眶里的眼泪便打上转,眼看就要掉下来了。难道是因为腐乳的事?赵二傻子有些不确定。
这些年映祯吃不吃腐乳自己是再清楚不过的了,七八年来,每一回都是大师兄从她的碗里拿过来叫自己悄悄地吃掉。如今大师兄不在,他也不过是自己夹过来罢了,映祯却不高兴了,难道他不对吗?
想到刚才映祯剩下的大半碗米饭,赵二傻子稍稍松了口气,看来是映祯难过没胃口。只是师父师母素来节俭,生活上也颇为严谨,平日里断不会剩饭剩菜,映祯如此也是难堪,不如自己就帮她把饭吃掉吧!
赵二傻子侧目看看师父师母的茶都快要喝完了,一会也不好掩饰,只得碰一碰映祯的衣袖,示意她碗里还有饭。
谁知映祯霍地收回胳膊,转头瞪他一眼,起身就走了。倒害得他突然之间手忙脚乱地交换了两个人的饭碗,也不知道师父师母发觉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