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八扶起她,有意识地嗅了嗅她的头发,发现头发比从前松散了许多,就问她怎么回事。她说为了使王八哥哥喜欢她,她从河边捡来洗衣服的妇女扔掉的胰子头,特意洗了头来见他。这样真灼的感情一下子击退了王八的拒绝意识,他把她拉到了土炕上。那一夜,王八的人生不知不觉地升级了。连这个在村上人看来傻得要命的傻丫头都觉得这一夜是她最有尊严的一夜,就不用形容什么是快乐了。
黎明,王八看到渐渐淡去的月亮,罪恶感油然升起,“我有罪。”他脱口而出。
他呆呆看着月亮,烧鸭头看着王八。这一夜傻丫头的呆劲儿同样消退了不少。他们合盖着一床褪了色的土红被子。
“你走吧,趁没人的时侯。”王八命令道。
烧鸭头坚定地说:“我给你当媳妇,我不走。”
这哪儿得了,就这么偷偷摸摸当媳妇不是要天打五雷轰?他实在也扭不过这像黄土一样的女人,最后就决定,白天他去地里锁上门,并叮嘱她绝对不要出门。
六当古柳树的上端已为岁月消磨掉,那团厚重树墩上新生的枝干也有成年人的腰那样粗了。黄九经仔细地仰着头审视这棵在心目中无法取代的神树,时光在人们没有意识的时候静静地溜走了,秦先生也离开这里几年了,当年被巨雷击毁的部分也被黑乎乎的疤掩盖了,那条脆弱的柳枝成了一根生机勃勃的树干。这棵神树粗大的树干挺立二三十米高,那伟岸、奇怪、不可亵渎,能够和它身后护佑的近千生灵联系起来,和历史的厚重联系起来。当年,日本人搞清野的时候用战刀砍过那棵树,听说当时平地一团黑色的旋风骤起,吓得村民们坚信一定是天神显灵,带着糖果、点心等由时任保长的黄福清率领着进行了供奉。但相当长的时间不知何故那里一直很冷落,直到日本人投降后,那里才又恢复了往年的热闹。
这时黄九经已经近三十岁了,黄福清那些日常的礼仪活动多数由黄九经代替。他年事已高,虽在村子里具有族长的位份,也不得不考虑一下儿子的婚事,只好托人又找到笑眼婆。笑眼婆这回可用了心,她心里有愧,觉得以前好事没办好,给黄家能在人前露脸的闺女找了个麻姑爷。不过,快七年了,人家麻黑子两口日子过得蛮好,靠种地的本事也算家底殷实,两个男孩也使冷寂的农家小院充满欢乐。老爷子早就有打算,黄家的大院是靠土地积的,靠黄九经这个唯一的儿子不可能经营好,他没齡心思。现在有了依靠,麻姑爷的一家子都过来了,他们住在东上房,西房是仓库,正房黄家爷两个住,黄家的大院子热热闹闹,黄福清被两个外孙绕着乐不可支。早年黄福清患了一次伤风落下个喘根儿,虽说由于高龄病势加重,有时咳嗽起来几乎窒息,但还是心情愉快。这时女儿总要熬上些冰糖梨水要老爹镇咳。看到自己攒和的这门亲事结果还不错,笑眼婆多少有些释然。她向老爷子保证这次一定给自己这个大侄子找个门当户对的姑娘。黄福清手里耍着两个光亮的老山核桃点点头:“我老了,这点事就全靠你了。”
笑眼婆表示自己也老了,这是最后一次当媒人,无论如何也要给自己的媒婆生涯画上完美的句号。
就在王媒婆走后没几天的夜里,黄福清第一次咯了血。黄九经忙着到镇上去找医生的时候,老爷子就不行了。等大夫来后摸了脉,告诉家里人给老爷子穿衣服吧,全家人哭作一团。这会儿麻黑子倒动了情,他一边哭一边述说:“老爷子跟我最有缘,一聊田里的活我们爷俩最通了。没有他我黑子也不会有今天的日子。”他做出决定,卖掉五亩地为老爷子办丧事。黄九芬虽说有点情绪,但既然是当家的做出的决定只能依从。
于是,黄福清的丧事搞得风风光光,送葬的队伍占了半个村子。当然,黄九经在里面要扮演重要的角色,一身白色孝服,举着长长的大幡。尖利的喇叭声刺得人心慌,那小铜喇叭的吹手尤其卖力,只要这喇叭一响,后面的笙、管也跟着缭绕起来。棺材外面罩上一座大轿,轿顶上一具古铜色的镂花门冠,四周金龙玉凤的挂衬,大大小小的红色杠子有二十四人把抬。撒钱人兼司仪是豆腐老鞠,老鞠高喝一声:“起棺!”大家费力地吆喝一声:“起!”那硕大棺轿便摇摇晃晃地从地上升起来。乐毕,黄九经用力地摔了盆,意思是死者不在人间吃饭了,盆子与纸钱要随死者到天界去。然后又乐起,大家才摇摇晃晃地沿着泥泞的老牛道朝远在三里以外的大坟堆走去。之前有几位村上的老人与黄九经商议是不是开个例让丧礼仪式在怪柳树下进行,黄九经坚决反对,他说:“不能为了黄家的风光破坏全村人的风水,那是大家祈福的地方。”因而老者们也佩服黄九经的远见。
村上识书懂礼的人少,黄九经自然就成了大家信服的人物,在以后的年代里每每嫁娶迎送之事总要咨问黄九经。
黄福清这个人也读过几年私塾,继承了祖上二十几亩旱地,由于善于经营,留给九经他们一笔富庶的家业。虽说老黄家过日子精打细算,但也有乐于助人的习惯,大凡谁家有什么困难黄福清总要出手帮助。黄福清出殡那天还有一个人哭得厉害,等送葬的队伍走后,他领着媳妇在老爷庙前为老黄烧了纸钱,做了祷告。这对夫妻就是王八和烧鸭头,他们领着自己的女孩玉英给黄福清做了祭奠。
话又回到几年前。自从烧鸭头与王八偷偷地搅在了一起,他自知这是见不得人、犯了世规、冲了天条的事,有一阵儿神经高度紧张,有时离家锁上门,才风风火火地跑到地里,只是在地头撒泡尿的工夫就急急地往家里赶,一连几次都是这样,弄得地里的乡邻满眼诧异。最终在黄九经的追问下王八说了原委,于是,黄九经就与父亲说了。老父先是一惊:“这样的事,几百年也没出过,这还了得。”冷静下来,黄福清决定由黄九经出面买了布匹为两个人做了新衣。黄九经偷偷地求徐溢从京城带来香皂送给王八,王八拿着香皂,放在鼻子上嗅着问:“黄老师,这么香的东西,是从哪儿弄来的?”
黄九经立刻绷起脸:“从家里偷出来的,别和任何人讲。记住了吗?”
“谢谢黄老师。我一定藏好。”王马拴给黄九经鞠了一躬。几天后,由黄九经主持,在大柳树下办了婚礼仪式,他俩算是在全村人的面前公开了。那块香皂让烧鸭头一下就用去了一半,心疼得王八直咂嘴,不过看到媳妇换了个人似的也心下甚欢。到现在王八还留着那半块香皂舍不得用。
黄九经忙完丧事不久,笑眼婆就带着喜信来了,向黄九经介绍了姑娘那边的情况:“这次你婶给你找的这个媳妇绝对没得挑。那女孩儿今年才二十岁,叫小慧,就是咱们这一带的评戏名角顾玉庆的千金,十几年来一直养在家里。这孩子生得白白嫩嫩、眉清目秀。据说她家在城里有一间布铺。咱不说这些了,我跟他爹也提了这事,姑娘我也见了,都挺满意。你看咱们找个时间把事办了,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过我可给你瞒着岁数,要是问起来你就说自己二十五岁,咱俩别弄岔了。”
黄九经听了介绍也满心高兴,妹妹黄九芬也在旁边给王媒婆不断地斟水,也不时插上一句:“哥哥这下可高兴了,不像我找了个麻汉子。小嫂一过来,家里又热闹了,我们姐俩准会配合好。”
王媒婆建议过了麦收就拜堂成亲,黄九经还是不放心,他没有提成亲的事,又问了一句笑眼婆说的可都是实话,并表示:“大婶,我不怕一个人过一辈子。就像您说的那样就行,要是生米煮熟,可难为了侄子了。”
“看!你又多心了不是。我对着树神发誓,这回绝对不是麻子。放心了吧?”王媒婆乐呵呵地表示。
“那好,就依您。”黄九经将信将疑地送走了王媒婆。这时妹妹追到外门洞,将一个红布包塞给王媒婆,告诉她:“这是我妈给我留下的银镯,算我哥哥的顶礼。那里面还有一块大洋是孝敬您的,这么多年您一直想着我们家的事。”
王媒婆一听眼睛笑成一条缝:“应该的,应该的。”
她知道一块大洋可是重酬,不住地道谢、悔过,表示自己对不住九芬。现在的麻黑子在黄九芬眼里还是很让她满意的:“别说这些了,都过去那么长时间了。”黄九芬笑着送走了王媒婆。
黄九经也对妹妹想得这样周到表示感激。
日子一天接一天地熬着,黄九经一天夜里做了一个梦,闹得好几天都发懵,那梦是:正式接亲的日子,本来黄九经满心欢喜,一个老太婆一开始就笑嘻嘻地看着他,一个劲儿地说那姑娘美极了,那姑娘美极了。等到红盖头掀开,他差点背过气去,呀!那是人模样吗?整个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烂得流脓,臭气四散。想到今后要和这个活鬼生活在一起,把他的肺都要气炸了,于是质问那个婆子,那婆子还是笑眯眯地回答:“这回保证不是个麻子,我很守信吧?”说完,她竟咯咯大笑起来。那个梦把黄九经气坏了。
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多疑是多余的。这年的夏季,黄家的几十亩麦田收成尤其好,又是连续半个月的响晴薄日,打下的小麦得到了及时晾晒,十个短工足足干了半个月,最后,麻黑子赶着大车将装在口袋里的小麦拉回家。那段时间学校放了假,黄九经也和全家一起忙乎。到最后,黄九芬喜滋滋地叫嚷着口袋不够用了,又找人多做了八个布口袋才将收成装就。虽说全家人泥一把汗一把忙得筋酥骨麻,可是看到西厢房圈起的囤子几乎顶到屋脊,心情甭提多快活了。麻黑子不住地恭维逝去的主人:“这么好的年景,一定是老爷子在天上帮的忙。”
黄九芬瞥了一眼丈夫:“我们黑子多会说话,老爷子活着听到这话准得请你喝他留的好酒。”
“我爱听老爷子说话,他的心路,我们这辈没有人比得上。”麻黑子继续恭维道。
黄九经站在小梯子上将大绳索沿着囤沿收拢起来,黄九芬努了努嘴:“那还有个读书人呐。”
麻子叫了一声:“哟!那还有大哥呐,老爷的精气神儿都传到大哥这儿了,心路更宽。”
黄九经忍不住笑了:“姑爷除了干活,嘴也挺好使。”
完了秋,黄九经在自家的大缸里洗了澡,收拾利索,妹夫妹妹两个忙着给哥哥张罗迎娶之事。妹夫借桌子、定花轿,妹妹给哥哥做新衣、扎红花、收拾新房。新房就安在原来老爷子那间大屋,虽然把老爷子的器物早收拾到另一间厢房了,但陈设的家具还是颇有气势。原来这屋里有一连土炕,黄九经叫人拆掉了,新砌的青砖地面,定做的红木床轿。本来黄九芬不喜欢这样,土不土洋不洋的,但既然哥哥喜欢就只能依了他。黄九经一直对《红楼梦》深恋不已,就依自身条件也改造一番。还别说,一经改造,青砖地面,玻璃盘花窗户,八仙桌旁两张太师椅,上面一张镂花的桌镜,前面一对清式大帽瓶,中间一架漆作手艺钟座,靠北墙一座书架面对的就是婚床,婚床饰上绸缎布连,里面放上锦面的被褥,这也让黄九经近三十年的苦熬企盼风光一次。一切准备停当,黄九经才有工夫又担心了两日。这些煞费心思的红楼景全是为着笑眼婆的一句话:“那个姑娘可是周围少见的仙女。”
终于到了鞭炮大作的祭拜时刻,一反朴实常态,黄九经特意在大柳树上挂了一对红帐子,上面自书描金大字:“梦红楼良姻作缘,敬树神心如我愿。”
大柳树下观者云集,更有妇童欷歔不已。黄九经的这些墨水在这京城边上的村子里可是头回出彩。
大轿才落黄家门口,新娘子就由笑眼婆和伴娘牵出,然后交给黄九经,还口念一句:“新人交郎君,美人一生福。得,这事我就走到这儿,你们到神柳那里拜天地去吧。”
黄九经也是满身气派:紧口青布鞋,紫色长衫,一顶德国礼帽。他手牵新娘步行几百米,由人陪着来到大柳树下。黄九经一触到新人的小手觉得绵绵的,心里合计这顾家小姐养得不错,想必红丝巾盖头里的那张脸与笑眼婆所描述的如一无二。看着身量也是轻盈缥缈。一切外在的观察至少不会恶心。之后,又是请的豆腐鞠做主持,参拜柳树神后豆腐鞠取来彩棍交给黄九经,只要新郎挑开盖头,新人就成了旧人,然后就可领回家了。黄九经手拿彩棍轻轻地将一头伸进盖头的一角,手心出汗,不住地抖动。老鞠鼓励道:“快挑开,新人就出来了。”
黄九经太在意此刻了,这或许与开烟馆家的那麻小姐差点和自己做成夫妻有关。尽管老鞠在催,他还是耐着性子一点一点轻轻将盖头挑开。黄九经只是一瞥,那女的素面青眉,两眼亲切,面露羞涩,此刻黄九经也是热血上涌,面红耳赤。他强作着样子将媳妇领回了家。这下,黄九经一颗悬着的心才算落下来。
就在热热闹闹的婚仪在大柳树下进行时,有一个人却坐卧不宁,此人就是徐溢小姐。徐溢那时已二十有八,来黄泥岗教书多年。眼下黄泥岗的小学也有学生两百来人,教师先后从县里添了五个,资格最老的当数黄九经,于是黄九经被教师们一致推举为校长。黄校长也不过上任才半年,最难熬的还是徐溢。徐溢打心里不愿黄九经当这个校长。实际上从一开始来黄泥岗宣扬新思想到后来被黄九经的经论所俘获,她就深深地爱上了他,不过自己已嫁给了奉系军队的一个连长,直到最近才听说丈夫两年前在与日本军队的一次战役中阵亡了。
大柳树下喧闹散尽,只有徐溢在那里踱来踱去,不时有柳枝拂面,就手折了咬在嘴上,像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那样,眼泪已经溢满眼眶。情感这东西实在捉弄人,按理说自己的城市小姐身份应该有优势,可是这“农夫”硬是遵经守道。当时两个人实在不相容,可是越不相容越想接触,最后她竟然成了他的学生,后来竟也崇信礼教师说。第一次接触到现在她还记得那样清晰。那时来农村不到半年,要自己点火做饭,那个简陋的铁皮炉子用报纸总是燃不着,满院子烟雾缭绕,呛得她泪流满面。这时黄九经却在一边看着笑,揶揄革命者不会生炉子。他从家里弄来一筐玉米骨,教徐溢先燃报纸,再加玉米骨,待炉火着旺后再加煤球。徐溢很是感激。刚来的那会儿,自己满脑子都是革命的信念,认为孔夫子就代表压制人性解放的学说,她先从要妇女缠足提出质疑。黄九经告诉她那跟孔夫子的学说没关系,质问她孔夫子哪里提出要妇女缠足,弄得她也不知道孔圣人说了什么,知道自己不是很了解孔孟之道,就想了解一下,要黄老师给自己讲讲孔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