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一转眼的工夫,黄九经也二十大几了,按理说早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十八岁那年,有人在厉镇给他寻了一个厉家的大小姐,父母满心欢喜,要王媒婆撮合此事。父亲黄福清虽然有几十亩旱田,但同在厉镇开煤铺的厉家比起来就土得要命了,所以,黄福清清楚,能攀上这样的富户才是黄家真正的前途。那时黄九经倒没有这样的感觉,他想象中的媳妇应该娴静达理,形象和李清照差不多。这标准不低。谁让黄福清要孩子读了那么多的书,蒙学、新学他都读过,而黄福清只知道四书五经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那一套。两个人虽说都在那个时代,然而,差别却不小。黄福清如果细心一点,也能发现他那个老樟木书柜上的书在装订上都发生了变化,可不是他认识的老木版的线缝印制品。
那一阵儿黄九经在家里可看不进去书,老是听老父喋喋不休地灌输他的那套思想:“要知道人家厉家的老爷子是抽大烟的,没有点财产能抽得起大烟?与这样的门户攀亲,有多少人惦记着。”
“即便是我们愿意做这门婚事,也得要我看看他家的大小姐长得什么样子吧?”黄九经反驳道。
“没听说没结婚就见人的规矩!自古以来就是花轿进门见新人,你先看看不就成了旧人了。”黄福清当即反驳。
黄九经拧不过老父,但毕竟是读过书的人,虽说年轻,村上的人已开始称他黄先生,怎么也比那些乡邻多个头脑。于是,他就托自己曾经教过的一个叫候已的学生打听厉家大小姐的情况,得知厉家大小姐是个麻小姐,自己的心就彻底凉了。这样,父亲也就不再过分坚持,毕竟自己的儿子是个清秀的书生。
这几年黄家也没再考虑黄九经成家的事,后来居然妹妹黄九芬先他结了婚。原来王媒婆到黄家为黄九经提亲时,黄九芬为王媒婆上茶的时候倒让王媒婆看上了眼,后来,黄九经的亲事没成她却做起了他妹妹的媒人。她亲自游说黄福清:“那人除了生得黑些,身体相当硬实,庄稼人,靠得住。小姐身子软,靠个拿得起的男人,还不是享一辈子福。”
黄福清听了觉得王媒婆说得有理,心里直感激王媒婆帮了自己。那时六十多岁已经算高寿了,他也觉得自己身体日渐虚弱,早点把儿女的婚事办了也算完成了一件大事,要不地里的事就得交给黄九经了。
妹妹出嫁那天黄九经依父命从老柳树下的那口井担了一担水,一瓢一瓢地沿着老牛道泼,一直从家门口扬扬洒洒地洒到出村口很远的地方。
后来,也就是过了一个月,轮到新媳妇回娘家的时候,那个像半截铁塔似的丈夫居然用毛驴将媳妇送到门口,没进门就赶了回去,他是怕见到黄家的人。
黄九芬才到家里就蜷缩在一个角落里不住地抽泣,任凭老父亲和哥哥怎样问只是一个劲地哭。后来才听说姑爷是个麻爷,说是小时出水痘留下来的,不过据黄九芬说他脸上的麻子要多得多。爷俩一怔,“那王媒婆不是说只是黑点吗?这样办事就不实在了,黄福清埋怨道。
黄福清的妻子亡得早,仅有的一个女儿顶起了黄家主妇的位置。她几乎不怎么下地,然而家里的活就够多了,每天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屋里收拾利索就添柴做饭,虽说长得单薄,还是坚持了下来。尤其到了收获季节,为了抢收,家里会雇十几个壮劳力,这些人的饭几乎都要她一个人完成。有时街坊刘姨也过来帮帮忙。
现在又回到她熟悉的地方,闺房还没来得及收拾,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哥,我不想回到那个男人那里了。那个黑爷们满脸的麻子,膈应极了。”黄九芬一想到自己的处境,眼泪不知不觉就下来了。
黄九经看着妹妹伤心的样子,反而噗哧一声笑了。
“人家命这么不济,你还在一边笑。”妹妹埋怨道。
原来黄九经想到了这个王媒婆没有将厉家那个麻小姐嫁给自己,倒让妹妹找了一个麻丈夫,这个王媒婆真行。为了不刺激妹妹的自尊心他谎称:“你的样子有可乐的地方。”
这样一来,黄九芬的心里也轻松了一些,不再没事自己寻难受。她用手帕擦了擦眼泪,试探着说:“我不再回到麻黑子那里了,正好家里也需要人手。”
一听这话黄九经急了:“那可不行,你已经嫁出去了,不管怎样就是人家的媳妇,不能老是待在这里,让人家笑话。再说爹也不许你败坏黄家的家风。”
那个王媒婆的身影经常出现在周围的几个村镇,她是嘎子营的人,不到五十岁,小圆脸上总是笑眯眯的样子,眼睛较小,外号“笑眼婆”。那些大柳树下的浪荡子最喜欢追逐着逗她,在后面叫:“笑眼婆,又上哪儿拐女人去了?”
别看笑眼婆是双小脚,但脚力不错,有时一天要走十多里路。京城郊外的村落相对密集,她像个民间外交家那样,甚至某天的上午在一个村落,下午又赶到了另外一个村落,一连几十年就这样乐此不疲。到黄泥岗必须路过那棵怪柳树,每每路过此地她都要习惯地双手合十作上一个揖,口念:“上苍保佑。”累了的时侯也要坐在井边的石阶上歇上一会儿,欣赏一下村边的风光。这时她会教育那些顽童:“拐女人?我这是为大伙行善造福。看你们长大不靠奶奶我给你们成家,让你们打一辈子光棍。”
这时,那些顽童就没话可说了。憋了半天有个孩子淘气地说:“我们现在就想要媳妇,你给找一个去。”
“现在想要,叫不学好,嫩点儿。跟着大人学点手艺好养媳妇,要不受媳妇的气。”王媒婆总是有话说。她的嘴巴很好使。
不过自打黄家的女儿嫁到了麻黑子这里,王媒婆知道有点理亏,就从嘎子营蒸发了。挨上周末,趁学生不上学,受父亲委托,黄九经真的严肃地去了一趟离他们这里六公里的嘎子营,为的是传递抗议信。不过王媒婆早蒸发到闺女家去了。她有五个女儿,到哪儿去找。
麻黑子是个光棍,爹娘死得早,快三十了还没娶上媳妇,这事一直记在王媒婆的心里。王媒婆好像有一种使命感似的,她认为成全人的好事胜过菩萨,看看哪里有孤男寡女就紧赶着给人凑对,也不管合适不合适。反正那年月全凭媒妁之言,等到见着了人,当事人再慢慢地用岁月调整吧。她知道黄九芬的这桩婚事两人差距太大,自然就躲了。要是有一对她管好了,她是绝不会消失的,非但如此,还要大张旗鼓地让人知道自己取得的成就。两个人上了船,成了对,就算大事完结。可是,麻黑子可不像王媒婆那么痛快,他是个老实人,知道自己长得不怎么招人待见,一直很自卑,将心思都用在了农事上。要说上帝就是公平,麻黑子的巧手与他的外表反差非常大,甭说什么种植、保墒、赶马车这些活,那双青筋突兀的手将自己的衣服、铺盖也一样缝制。也有人叫他假娘儿们。不过终究这名字没有传开。倒是人们评价他的时候多是认为此人心秀。一开始,当王媒婆说要给他找一个媳妇,他还开玩笑地表示:“你别拿我开心了,婶,谁看得上我呀!”
王媒婆居然信誓旦旦地保证给他找一个好媳妇:“过年这时候让你抱儿子。”
麻黑子就认真起来。由于勤快,一个人的日子也算殷实,他偷偷地买了凤头花布做了一套新被子。
结婚那天晚上,九芬一直哭着,他想央求她,求她原谅,她就是不要他近身,甚至直截了当地把自己的意见讲给他:“你长得那么丑,我不愿意看到你。”
麻黑子躲在角落里唉声叹气:“都怪我命不好,小时候得了天花病就落下了这脸麻子。这样,我们两个把被子离得远一点,你不让我过去我就不过去,好吧?”
他这么一说,黄九芬的心里还真的安稳了些,也不怎么哭了。想一想,一个从未和陌生男人在一起的姑娘一定有着强烈的恐惧。
那天晚上,若不是麻黑子请求说自己穿着外衣睡不着觉,她甚至会让他和衣而睡。说是结了婚,麻黑子这一个月从未碰过九芬,身上自然火烧火燎,也曾在黄九芬睡着的时候企图凑近她,然而,只要她有个动静就给吓回去了。有几个晚上,陪着酥油灯一跳一跳的光亮,他说保护她,这才有机会好好端详一下这个女人的那张虽然不像大小姐那样粉嫩却端庄大方的脸。
这一个月都是麻黑子做饭,饭菜做得怎样她自然是知道的。她每餐的饭量像家里一样。渐渐地有了些话。黄九芬虽说也了解了一些他的情况,可还是除不掉心里的厌恶。不过,老是被伺候,心里也不落忍,于是,不时地帮他打打下手。她实在耐不住寂寞,做饭的时侯就主动到院子里的柴垛旁取来薪柴燃着锅灶。新媳妇进家门,就算怎样无法接近,麻黑子心里总是充满快活的,他有时候也主动和九芬搭话:“你爹在家里平时厉害吗?”
黄九芬蹲在地上向灶里添些柴,抬头白了一眼丈夫。丈夫知道自讨没趣,也就不再说什么,自己跟自己对话:“这是白面的卷子,给你做的,现在再贴一块玉米饼子给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在锅边做好主食,然后从后墙下一个很旧的条案上的琉璃坛子里取出一勺肉放在锅里,把切好的萝卜片也放到里面,盖上盖子,熄了火,焖上一会儿,午饭就成了。
没人说话的时候他总是有事可干,多少年来就是这样,找点活儿,一边干着一边哼唱着。不管怎样,这个冷清了多少年的院子也有了生机,再过几年生个孩儿,麻黑子的高兴是由衷的,所以那些个民间传了多少年的老歌谣也唱得朗朗上口:“三月里,刮春风,杨柳发了青……”
天上白云浮动,地上鸡鸣狗叫,春日当头,和风絮柳,好个太平图景。这时,坐在屋子里纳鞋底的九芬最气不过,就用鞋底子用力地敲炕桌撒气。对于这桩不如意的婚事,起初她也想跑。“可是,往哪儿跑呢?跑回家,老爹不打死自己才怪呐。他老人家在村里也是个有脸有面的人物,他可丢不起这个人。不是老爹,就是自己也丢不起这个人。这叫什么?这叫背信弃义,一个大姑娘在人家住了一个月跑了还不羞臊死。”
总算熬到了回娘家的日子,她的心里有种放归的感觉。为了使自己面子上过得去,没进黄家的门她就把麻黑子打发回去了。现在,闺房的一切都是老样子,虽说有点冷落,不过,不几天就有了些温度。她草草收拾了一下,旧事如初。
娘是生她的时候没的,她在生活上独立得早,女孩大了,有些女人的事也不便和父亲讲,就只好自作主张。到了来例假的年龄,一开始很惊慌,只是用糊窗子的格子纸胡乱地擦拭一番,看看第二天还有血,就羞着让老父请郎中来家里。旧时的乡村游医通常身上挎个木匣,右手拿着拨浪鼓,来回一转,拴在两个吊带上的铁球击在鼓面上发出咚咚的响声,这时,村上的人就知道有医生进村里来了。
老父不免要打探一下女儿如何病了,女儿总是不好说出口,小声扭捏地表示:“人家心里慌,您就请医生来家里吧。”
黄福清只得从街上找来郎中为女儿医病。郎中也是个老者,被引见病人,只是第一眼就知道他眼前的病人怎么回事。脸色灰白无血色,气色不足。再一摸脉,果然如此。于是就从旁边的附兜里取出纸墨开了方子。老父将郎中送出门廊悄声问究竟是什么病,郎中一笑:“不是病,你女儿来月经了。”
黄福清一下子受到了刺激,心想:“孩子大了,该寻摸着给她找个婆家了。”
第二个月又来的时候,九芬按着郎中的吩咐为自己缝制了例假袋子。
这一等就是几年。凭良心,王媒婆说亲的时候,黄福清的高兴劲儿多过对女儿的忧虑。所以,他没过多地打探男方家里的情况,全听王媒婆巧舌如簧的描述。这样,女儿一出门,虽说也是哭哭啼啼,心里不免想起自小就没娘照顾的辛酸,但还是像完成了一件大事那样,送走女儿,回屋里为自己沏上一壶浓茶。
说是回娘家,没有娘,女儿到了这个时候也没有家的感觉,只是回到了她从前的角色中。然而环境发生了变化,父亲的这个家不再需要她这个角色。眼看在家里也住了月余,黄福清开始下逐客令。他先试探性地问女儿何时回家,女儿回道:“还没有准日子。”
父亲一看这是准备赖在这里不走了,就告诉她,过几日让哥哥送她回婆家去。这下九芬急了,大声吼着:“我哪里有婆婆。那男人就一个人过,还是个麻子。”
这下可放出声来哭。
“那又怎样!那不也是你的男人吗?”黄福清也叫了起来,为的是压住女儿的气势。女儿一直没见过父亲这样愤怒,一下子愣住了。
紧跟着父亲静下来告诉她:“他虽然脸上有麻子,一开始我也觉得不对劲,谁不希望外面光。可这是你的命,你已经是人家的人,回去好好跟人家过日子。”
看来,家里的日子也不过是礼遇性的,自己最终失去了老怪柳树后面这个熟悉的家里的位置。她对家渐渐有了陌生的感觉。
这时候老父亲继续阐述他对事情的理解:“你哥哥也找过那个婆子。即使找到又怎样?骂她一顿?人家又不是偷偷摸摸把你娶过去的。可是,你要是在家里住时间长了会让村上人说闲话,让你爹我怎样到外面做人?给你撂个底话吧,以后你有什么困难只管跟我说,日子你得跟麻子过。”
黄福清把话说到了这儿,女儿也就没了指望。过了几日,黄福清特意差人传话要麻黑子把媳妇接回去。这天天气甚好,又是早霞染金的景象,麻黑子刻意用土制的皂块洗了洗脸,尽管还是麻脸,倒是干净了许多,至少经年的农活落下的土垢气少了几层。又特意穿上瓦蓝的夹袄,戴上黑色的礼帽,腰束紫红色的褡裢,还是拉着他的那个灰驴精神抖擞地接媳妇去了。老远就见到了古柳树。古柳树经过那次电火的洗礼一眨眼快过了十年,上面甩出的主干开始有了些模样,也长得腰大腿粗,虽向东南方向有点倾,却直直伸向空中。麻黑子老远就被其震慑住了,直仰着头走近这棵神树,并在底下深鞠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