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先生走后,马拴的娘拉着马拴要他向爹请罪。这孩子看到父亲卧床不起,也知道祸不轻。母亲拽住他用手掏着马拴的裤裆数落:“看看,就是你的小鸡鸡惹的祸,得罪了天神,你爸爸才这样。”
王马拴一声不吭,只知道用眼睛盯着炕上的父亲。这时候,王马检的娘惊
叫一声:“怪了!这孩子的头顶怎么秃了一大块,锃亮锃亮的,真是老天爷给他留的记号。”
两口子对这个独子招此厄运又恼又无奈,最后只能认命,从柜子里翻出一个帽盔给小王八戴上了。
这孩子又在一个大中午没人的时候独自跑到那怪柳下,企图找到能够挽回的方法。赎罪的意识在他的心里日渐清晰。他看着那棵被雷击秃了头的怪柳树墩发呆,又抬头向天空望着企图寻找什么。天空由四周的淡蓝色逐渐向当中变成深蓝色,幽深得可怕。他看得出神,期待从那里出来个人,然后他会告诉他自己做错了事,要他原谅自己,他会请求他不要惩罚父亲。
这时有人来了,戴着纸卷的红花,拿着墨写的红喜字。那是一对父子,老的四十多,小的二十出头,穿得干干净净,老的戴着青帽盔,穿着灰色长衫,小的新刮的小寸头,上身着绣花的青缎面短衫,下身着姜黄色的马裤,裤角扎着红带。他们认出了王家这个孩子,听说就是马拴向树上撒了尿才惹得天神大怒,劈了这棵风水宝树。那老的一见这孩子就来火:“小兔崽子,是不是又要向树上撒尿?”他大吼一声,就向马拴冲了过来,这孩子一下子给吓得魂不附体,叫喊着跑开了。若不是旁边的年轻人相劝,那老的非要揍马拴一顿才算解气。那孩子躲在墙后面远远地看着,爷俩从布袋里掏出一条红色的丝带和一条黄丝带,年轻人绕着树墩转了一圈,然后两头拴在一朵硕大的用绢纸制作的红花上,又将红色的双喜字贴在花的上面,顿时那树木被装点得喜庆异常,任凭怎样观看,这被摧残了的树神都有一种不可触动的贵气。然后,老的满意地端详了一会儿,吩咐年轻人叩三个头。原来,第二天在树神的面前有一场婚礼要举办,照惯例婚礼的头一天要先给树神报个喜,求树神把喜信儿传到天界,祈求天界降福于他们。形式不拘一格,有的是书写,将自己的心愿写在信笺上,先要有一套恭维上神的誉词,最后再托出心愿。还有直接说出来的,也有默默许愿的。这对父子的意思当然是希望他们的家族明天能娶个美如花枝的媳妇,给他们家生儿育女。
马拴又一次受到了刺激,在他的意识里,自己确实有罪。于是,他有时候就躲在墙角用手拍打自己的小鸡鸡,一边打一边说:“就是你让爸爸病了。”
可是,这解决不了问题,他这样一来,小鸡鸡受到刺激到肿胀起来。那时,正好不远处有一对家狗正哼哼唧唧求欢做爱,一下吸引了他的注意,再看看自己的小鸡鸡还是坚挺的,他赶紧用手捂起来。此时,有一持锄头的农民经过,吼了一声:“狗东西,不知道寒碜!”顺手抡起锄头打了过去。两只狗嗷嗷地叫着,一段姻缘就这样被拆散。矮墙的后面,马拴一看,自己的小鸡鸡也变成了一小团肉球。
现在的马拴已经做了黄九经的学生,不过一天到晚总是神色慌张,有时候只好逃到某个角落打发时光。
王棋中吃了不少药也没见效果,最后痩成一把骨头离开了人世。媳妇和闺女又是哭又是责备,王八躲到角落无声地流泪。之后,母亲领着大小闺女找到秦先生征询他的意见,要求在怪柳树下举行葬礼,她说:“当家的可以直接到天界赎罪。”
秦先生非常敏感,忙制止道:“不可,千万别这样!你想想,要是村上的人知道了这事,不把你家房子烧了才怪哪。本来大家就觉得是你们那个马拴招的灾,这事时间一长也就过了,要是在那儿举行葬礼,你们也就别在这村住了。”
黄九经也在旁边听着,没有插话,他也感受到了怪树在这个村上的地位。
“唉哟!您瞧瞧,多亏先找您商量商量,要不然出的事更大了。”王棋中的媳妇明白了个中道理,也就安静地找了村上的乡邻发葬了丈夫。发葬那天,王八戴上白孝帽,母亲代替他摔了烧纸的瓦盆。在王八的记忆里,撒尿引发的事件刻在他心灵深处的痕迹或许会伴随他一生,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就是这一系列事件的核心人物,那一天有关天神的记忆也是相当深刻的。
王棋中死后还欠下盐场一部分债,为还债,媳妇叫人拆了三间厢房变卖了。后来的日子也就只能不死不活地维持。好在王家还有三亩地租给老偏头耕种。老偏头有两个儿子都是正当年的大小伙子,家里不缺劳力,恰巧,王家的地正好在老偏头家十亩地的边上,于是老偏头就一并种了,每年收秋时给王家三担粮食。
尽管王棋中的媳妇已经隐隐意识到她这个求仙拜树得来的儿子可能不会有什么出息,可还是抱着美好的愿望带着儿子拿了一篮鸡蛋来到学校,恳求两位老师能够带好自己的这个独子。
黄九经看着这篮鸡蛋,不好意思地说:“您不要那么客套,我会尽力的,马拴也不是傻孩子,对吧?”说着拉过马拴的手。
“你看看,黄老师还表扬你,你给我长点出息,听见没有?”母亲告诫他。王马拴吸了一下流下的鼻涕,点点头。
秦先生告诉黄九经自己也许干不了多长时间,要他对马拴多加照顾。在农村没了男人的日子最难熬,这种同情也很自然。听到这话,王氏第一次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秦先生。当秦先生无意间将眼光扫过王氏的那双脚,发现她的那双脚可算半个解放脚,并非纯正的三寸金莲,他眼里掠过一丝诧异。
时光转眼入秋,马拴这一阵子也能按时到校,每天都是《百家姓》《三字经》,也多少记住了一些,不过背着背着就背串了。那些女孩子没有人叫他王马拴,索性就叫他王八。村子里的孩子像唱歌一样念书的时候,他老是走神,嘴巴张得不小,眼睛却偷偷地往座位的右边瞄。右边坐着的女孩似乎比他大一些,叫鞠红,是豆腐鞠的女儿,长得水灵,圆圆的小脸粉白粉白的,一头青丝又浓又密,加上一双晶亮的眼睛,一下就能把人勾过来,眼下就先拉过王马拴的眼睛,再过些日子就快勾他的魂了。
为了能够让马拴习好字,黄九经不时地放学后把他留下来,有时还亲自给他研墨。这时候,他会目送鞠红和那些女生走出校门,再看纸上的字,大大小小歪歪扭扭,笔画就甭说了。那个“赵”字,“走”字在下面极小地瘫卧着,叉又大大地飞上了天。黄老师看他写的这个样子,就为他写了范字。只是反复地写还是那样,搞得好脾气的黄老师用毛笔敲了他的头。这下他只是拿着笔泥人似的坐在那里,这会儿可不是在回忆女孩的样子,而是不知所措了。也不知怎的,他和那些女孩一起放学的时候,心里就无比地放松愉快,虽说离那个女孩有好几步远,还有一个长着豆眼、瓜条脸的女孩挤对他:“王八,离我们远着点,不招人待见。”
有时候,王八也反驳几句:“谁待见你!看你那样。”
“那你看谁,凭什么跟着我们?”瓜条脸的女孩儿伸着细长的脖子,尖叫道。
这时,鞠红就非常安静地在旁边看着。
“我……我,我想看哪儿就看哪儿,这条道又不是你家的。”王八说话的时侯闭着眼,或许这样更能组织出语言来。
那次被村上那一对拜谒神柳的父子追殴后,第二天,他还是偷看了那个年轻人的婚礼。虽说远远地看到他们有些怕,但强烈的好奇心还是驱使他要见识一下。这一次,他才有了对怪柳树的敬畏。
村上有个传统,在柳树下办的只能是喜事,所以,这个地方在村上人的心理上很亲近。娶媳妇的事有点像和命运赌博。那个年代,未婚的男女是不能见面的,全由媒人中间传话,也就是说男女双方的年龄、长相、家境等相关信息均由媒人介绍,双方依据这样的信息判断成不成这门婚事。有时候,媒人出于急于促成一桩婚事的心理往往陈述的都是好的内容,将不好的内容略去。当然,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的婚事,自然是当事人皆大欢喜的结果。
新人落轿后,要由媒婆和伴娘搀扶着径直来到神树下,经过拜谒仪式,由新郎挑起红盖头,所有的企盼就在这一刻揭晓。这时无论新娘好坏你都要领回家。
那天,鞭炮响过后正好有一缕阳光射在古柳树一颗大树瘤上,像一张笑脸隐隐可见,忽一人说道:“太白老下凡亲临婚礼。”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到那里,顿时面露惊喜,纷纷拜倒。不多时,阳光移去,神像消失,人们才敢起身。呆滞了片刻,司仪才宣布新人再拜天地,有意识拉长了撕哑的声音:“新郎为新娘掀盖头。”
戴礼帽的小伙用一根扎了红布条的木棒挑开新娘的盖头,四目对视,之后各有喜色。小伙看到自己的新媳妇面目俊俏,瞬间就疑云四散,面沐春风。这时,媒婆在旁边也得意得厉害。按要求,公婆要先回到家中,在家里接受新人的祝福,才算是真的将面目亮开了。
通常情况下还要从旁边的井里提上一捅水,用葫芦做的瓢舀上些苦水,由村上有身份的人分别向两个人的背后弹上几滴,意思是背离苦日子。那天天正是请的秦先生做这个礼。就在大家高高兴兴准备回家的时候,有个轿夫渴极了,舀了一瓢木桶里的水喝,之后感慨了一句:“这水好甜!”
“什么!这水好甜?这口井明明是口苦水井。”老偏头反问道。参加婚礼的人都知道这口井里的水是苦的。大家看着老偏头接过瓢,试着喝了一口,反复在嘴里咂摸。看到他紧跟着就大口地将一瓢水咕咚咕咚饮下,人们知道了答案。
“啊呀!上天有眼,这口水井变成甜水井了!”老偏头扑通一下就跪下了,连磕了三个响头。这时人们才敢争抢着喝这神奇的甘泉。大家喜形于色。
有人提议:“这等好事,是不是再给新人身上重新浇些喜水?”
于是,秦老先生重又舀了一瓢水,用手点些水,在那对新人的头上弹些水花取意天喜。
人们都知道了这口井里自古以来的苦水变甜的事,于是,不长时间就生出许多相关的故事。其中有则故事说是天庭惩戒王棋中纵子亵渎天物,尤其是那些小孩子们讲得更是绘声绘色。这样一来,王马拴显得更加猥琐了,也没心思上学,有时居然一整天跑到地里看人家种地。即使这样,他也没有忘记到放学的时间赶回学校看一眼鞠红。
为此,黄九经找到马拴娘,劝慰她:“王马拴实在要是不愿意上学,可以让他学点农活,免得将来什么都干不了,成了你的累赘。”
虽说王盐商叫盐商,但充其量也就是一个赶着马车贩盐的小贩,在当时相对贫瘠的时代也算有个小康生活吧。他的这座院子不大,由四间正房和三间西厢房构成。那时能够盖得起瓦房的人家屈指可数,王盐贩算是其中之一。现在,当家的走了,厢房拆掉抵了债,剩下的财产至少还能养活一阵儿子。虽说带襻插的窗格子还透着往日的余光,可是,眼看着唯一的儿子没了指望,王氏脸上不时地浮现出焦虑和沮丧的神情。虽说她还想求求黄九经再帮帮马拴,可是,她没有说出口,却一个劲儿地抱怨得罪了上苍这是报应,看着丈夫遗下的算盘感慨:“王家的家业刚开始,到老八这儿就完了。要不是他爸没得这么早,兴许这孩子也不这样,唉!至少也能跟他爹学学徒。”
“婶,我倒不这样看,只要马拴能够恪守做人的规矩,以后不惹是生非,种好地养您也没问題。”黄九经解劝道。
“也只能这样吧。”王氏还是叹气。
沉默片刻,黄九经像是随便说说,提醒王氏注意马拴老是过分关注女孩子。
看看自己也帮不了什么,黄九经只好托词还有事去办就离开了王家。
黄九经出门的时候,正好马拴在门外躲着,见了黄九经低声打了个招呼。黄老师笑了笑,告诉他什么时候想上学就到学校去。
四
几年过去了,残缺的老柳树的顶部向上生出六米高胳膊粗的新枝,这一段明显没有可弯曲,与下面的部分对比起来虽然很不相称,但那怪树墩能够为上面的新枝提供源源不绝的能量。由于靠近村口,有些路过的人总要驻足看一看。井水变甜,这里成了人们的汲水地。不过这样一来对神的敬畏降低了些,因为日常生活都和神搅在一起,原来仅有的迎娶祭拜仪式居然扩展到了生意开张、播种、收割、求雨等等。
一个月圆之夜,一对影子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将贡品放到树下的石块上,双双叩了头,没有说什么就静悄悄地离开了。第二天一早,本村的黄大庑子肉铺开张,黄大庑子带上个煮熟的猪头去祭拜树神,身后跟了四五个衣衫破烂的顽童,他们一看祭台上摆着一包摊开的蛋糕,就蜂拥上去抢,其中一个脏兮兮的女孩只抓到一手渣子。
“都他妈给我滚开!”黄大庑子腆着肚皮对着那些饿鬼呵斥道。
那些孩子顿时离开祭台三四丈远看着。
黄大庑子还带着一个小伙计,小伙计从搭袋里取出一块红布,猫着腰吹了一下石台上的蛋糕屑和浮尘,然后铺展开。黄大麻子放上一只大木盘,从提着的麻袋里取出猪头放在木盘里,又拿出一只香炉,手从腰间掏了几把黄豆,把小香炉灌满,拿出香燃上,在膝下垫上搭袋,跪在上面仰天念道:“老天爷、太上老君听着啦,黄大给你们送贡品来了,希望天上保佑我财源滚滚,早点娶上媳妇。哦、哦,我今年快三十八了。磕头。”
黄大庑子与小伙计叩起头来。肚子里有了蛋糕垫底,听着黄大庑子的祷告,那些孩子在一边咯咯地笑得前仰后合。也不知这一连串叩了多少个头,黄大庑子站起来斜着脑袋看孩子们笑他,又说了一声“滚”,然后连他自己也笑了,笑得本来就赤红的脸越发地红,上下的黑牙根都喜兴起来。
这家伙拿出荷包,在烟袋里裹上烟’就蹲在旁边抽起来。有人担着木桶汲水问肉铺哪天开张,他吐出一股烟放大声音回答:“今天,今儿开张。”
约莫一袋烟的工夫,贡香燃尽,他们收了贡品走了。几个小孩非常失望。小饿鬼的头儿是个瘦高的孩子,他朝地下吐了一口唾沫对着黄大庑子的背影骂道:“黄大庑子抠门儿,发不了财!”
大伙和着:“对,发不了财。”
黄九经正好担着早饭路过这里,停下来对着那个瘦高个的孩子说:“你们这么跑来跑去地玩,不如到学校去上课,课本我给你们出。
“我们才不到学校去呢,再说了,谁管饭呀!”那孩子一仰脖子质问道。
黄九经无言,又挑起担子给那些为自己家帮工的人送饭去了。这个季节正是二锄,二锄后要是风调雨顺,庄稼很快就会长起来。
他又仰头看了一眼这棵老怪柳树。在那些孩子的年龄,自己也是在这里看着时势变迁的热闹,不过那时候要比现在激动得多。国民政府成立不久,冯玉祥的部队拉着炮车连绵不绝地从南城涌向京城,准备炮轰故宫,赶走小皇帝。那时,黄九经也就八岁,村里几个顽固的长辈迫于局势的压力终于剃了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