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中午,袁龙老早就收了活,他将焖好的泥巴又浇了些水,就躲在藤架的阴凉处吸烟去了。突然间感到心里乱,就是强忍着也干不下去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没有谁招惹他,时光不是按着自己的节律在一点一滴地向前移动着吗?正是这样的,刚才坐在垄埂上随意画在地上的痕迹本来还在阳光的照射之中,不还没到一袋烟的时间就到了影子里去了吗?袁龙老是看路的尽头是不是有个骑自行车的女人过来。他知道离午饭的时间还早,老婆不会来的。逐渐强烈起来的光线使他觉得困倦。突然平地扫过一阵凉风,再看地上的影子慢慢淡了,原来一大片云彩一层一层地将毒烈的日头包裹住了,后面又跟进一团浓云,给眼前一大片玉米地的浓绿盖上一层青色。然而,稍远的地方却是碧空绿野,对比鲜明,随几滴雨水于五彩长虹之下。此景令袁龙一切欲念、烦恼都消失了。他就索性站起身来,四处看看,但见彩虹之下一条如龙卷风一样的灰色云团从大地上腾到高空中去。这可惊住了袁龙,他张口便说:“那朵云该不是天帝巡游的影子?周围围了许多天兵。”
听到场子里有脚步声袁龙才收了神。“看天呀?”秦生问道。
袁龙傻笑了一下:“没有,不爱干活了,坐在这儿抽会烟。”
这个秦生是马书记的跑腿的,只要马书记一声唤,秦生立刻就会答应。这可能也叫生态规律。马书记也是七十岁的人了,土改那会儿就做了黄泥岗的头,当然,最值得炫耀的是娶了小自己三十岁的美鬓子为妻。这件事黄九经记得最清楚,那时像他们那个年龄的小年青都把这件事当做嘴边的乐子玩笑了一阵子,留下一句话:“马革命斗财主,娶个媳妇才十五。”那美鬓子原来是财主黄福生的二房,斗死了黄财主,美鬓子就归了马头,村支书一直做到现在。这个秦生是被马书记找来接班的,那时人们戏称他为二把头。当然,袁龙见到秦生一定也会延续这样的戏称:“我这偏僻的地方今天怎么惊动了二把头,你有事吧?”
“没事儿能找你?村里配了一台收音机,把电线拉到大柳树上。麻黑子岁数大了,也就你能爬那棵树。”秦生指着柳树的方向表示。
实际上在这里就能看到耸出一截的古柳树。袁龙有些犹豫,也不知为什么。
“走吧。马头说了安上天线给你五块钱工钱。”秦生催促着。
“那就走吧。”袁龙在水桶里简单地洗了脸,用那块一直搭在肩上泛着汗味的旧毛巾擦了擦,习惯性地又搭在左肩上,就跟着秦生走了。
袁龙走后空空的场子上只有麻雀从树上跳到水桶下的水坑边汲水。菊子送饭的时间比往常稍晚了些,她给丈夫包野菜馅饺子费了些事。她兴冲冲地叫了几声“袁龙”,可是却那样安静。“奇怪,哪儿去了?”她自语。
她就到屋里和周围转了转,喊了喊,还是没有应答,就将包好的饺子放到了门边上,又找来一块煤在光秃的门前的土地上歪歪扭扭写上:“你到哪儿去了?我回家了。”
写完后她将煤块丢在一旁,拍掉手上的黑粉,推着自行车顺着老牛道就回家了。才进村口,见老柳树下围着许多人,菊子在那儿停下车,才有女人告诉她:“菊子,你的丈夫从古柳树上摔落下来,被急救车拉到镇医院去了。”
听到这样的消息,菊子的心跳骤然加快,立刻掉头骑上自行车上了老牛道,可是,没骑多远就从车上摔落下来。人们赶来时见她不住地用手拍打倒在地上的自行车,却说不出话来,只是张着口“啊啊”地叫着,目光呆滞地望着大柳树上摇曳的电视天线。
袁龙在被拉到镇医院后就死了。后来村里拿钱为他出了殡,这事就算完了。不久,马头也得了脑溢血,由于救得及时,落下了半瘫。而村上的人好长时间没有见到菊子。有人在老牛道上发现她,与她打招呼,她就只管咯咯地笑。
那都是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秦生是在那一年当的头。也有街上纳凉的村妇们看到这样的事:菊子正好撞上了一瘸一拐、嘴流口水的老马头,她便对着他咯咯地笑,老马头口齿不清地说了些什么,就颠着脚走开了。
菊子老是疯疯癫癫地在柏油路上跑来跑去,那里的汽车明显多了起来,不知被哪辆汽车撞了,司机逃逸,她就死在路上了。不过,那也是快迈进一九七二年时发生的事。二十多年了,袁琦琦还在每年清明节的时候分别在古柳树下和老牛道上烧一些纸钱。恐怕只有黄九经这个老古董闲着没事的时候还能记起在这块土地上发生的故事,还有故事中的人物。黄泥岗已经死了两代人又换了两代人,唯独黄九经不时地借助一些老地标回忆一下曾经发生的故事。当他看到袁琦琦在只剩下一根孤枝的古柳树下祭奠父亲,这位黄老先生不免感叹:“今非昔比了,就是求拜,神仙也都被吓跑了。”
袁琦琦也有三十五岁的样子,十多年前嫁给了来窑厂打工的一个贾姓的山西汉子,两个人育有一女叫珍珍。珍珍也有十一岁了,这孩子延续了琦琦的容貌,一样的白净脸,两道青重的眉毛尤为俊丽。在堆着好多垃圾的大柳树下看着母亲把纸钱分成两个信封然后点燃,珍珍就问:“妈,这两个纸包给谁呀?”“一个给你爷爷,一个寄给你太太,你奶奶可比你太太走得早多了。爸爸,女儿给你烧纸了。”琦琦一边解释一边念叨。看到黄九经走过来,她便招呼黄爷。
“这不是琦琦吗?你爹没了有快三十年了吧?”黄九经问。
琦琦将没有烧尽的纸钱用小木棍翻了翻回答:“可不是,黄爷。奶奶说我的名字还是您取的呐。”
黄九经沉吟了一下:“对,想起来了,那天我给你爸爸写了好几个字。你说这日子过得多快,琦琦都这么大了。”
“这是你的孩子?”黄九经又指着珍珍问。
琦琦赶忙回答:“是。珍珍,快叫爷爷。黄爷爷是咱们这一带有名的先生。”
珍珍并不认识黄九经,听妈妈话叫了爷爷。黄九经夸这孩子和琦琦一样长得俊,琦琦听得心里舒服,笑着问黄爷:“您说这柳树还有神气吗?”
黄九经仰着头看看这棵老柳叹口气:“唉!风水微了。”
就是那次遇到琦琦没有多久,一天晚饭,黄开国说:“琦琦的女儿丢了。说有人看见被人从嘎子营汽车站带走的。”
黄九经问:“带哪儿去了?”
“能带哪儿去?被人贩子拐走了。”黄开国回答。
黄九经半天没说话,也没了食欲,推开碗筷颓丧地表示:“风水微了,可不是微了?那家人命不济。”
原来,北面镇上新设了一个300路公共汽车站,一来二去许多操着各地口音的人都来往于周围的村镇之间。在车站不远的河边,有一处大市场,大市场的摊点是用军用帐篷的帆布搭建起来的,当然卖什么的都有,蔬菜水果、锅碗瓢盆、五金工具、杂粮百货,应有尽有。当然也有些零散的摊贩卖些蹊跷的东西,在一个墙角居然有一个地摊红布上歪歪斜斜地写着“男性雄风”的字样,几个盒子上印着健美男人的模样。有好事的乡邻向那摊主打听,她所售之物做什么用,那个肥硕的东北女人一脸不屑:“这不是很明白的事吗?这位大哥,一看您就不好意思。这年头,开放了,男人那块儿不能抬不起头来。怎么,买点试试?”
这东北女人带有进攻性的话语一出口,吓得那瘦弱的男人快速地跑了。绕过一道矮墙,就是一个灰色大棚,锣鼓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人们花上两元钱就能看上一台马戏。马戏是人们对那些在各村表演的乡村艺人的节目的统称,只是些小魔术,几只猴子在台上跳来跳去而已。
那一日,珍珍随母亲逛市场,省下两元钱偏要看个究竟。两个人约好中午在门口见,琦琦就去转市场,买些零杂用具。到了中午,琦琦从散去的人群中找到了珍珍,珍珍脸上堆满兴奋,只是说:“好玩儿!太好玩儿了。”然后,又悄悄地贴近母亲的耳际说:“您知道吗?一个大活人钻进一个箱子就变没了。嘿!待一会儿又变出来了。”
琦琦仅是一笑,并未在意:“那都是假的。”
那天以后的第一个周末,珍珍就没有回家。本来她在镇子上上小学六年级,眼看就要上中学了,琦琦看着水灵灵的大姑娘成长起来心里充满希望。那一天,珍珍没有随同伴回家,她一下子就慌了,和丈夫沿着老牛道一路寻去,到了镇上的中心小学,又到了那个大市场,最后在汽车站停下来不断地问上车下车的乘客,到了深夜最后一班车,也没有见到珍珍的影子。
她一边用拳头打自己老实巴交的男人,一边不住地叫:“我的珍珍哪儿去了?我的珍珍哪儿去了?”
村上的人也四处帮助琦琦找了一个星期,慢慢地就灰了心。她陷入了自责和对女儿吉凶的猜测之中。
“莫不是跟着马戏团的人跑了?要不就是让人拐卖了……我苦命的闺女呀!
让我怎么办呀!”
从那以后,琦琦就时不时疯疯癫癫地跑到老牛道上看日渐多起来的汽车,大凡有载人的小客车驰过,她总要唾上几口唾沫:“呸!车里的坏蛋!”
那年春节晚会,琦琦家里依然冷清,丈夫闷闷不乐地看电视,一首《常回家看看》一下子刺激了琦琦,琦琦冲过来叫着:“常回家看看,看你妈的头!”
她夺过遥控器一下子给关了。丈夫不满地表示:“也不能不过了吧?”
这下糟了,琦琦大叫起来:“珍珍!我的珍珍被人害死了呀!”
后来,黄九经也在街上见到过琦琦,发现她眼睛直愣愣的,也只好躲着。这时,琦琦便叫:“黄爷,你知道我家珍珍到哪里去了吗?”
黄九经也只能告诉她:“我叫人帮你找,别着急。”
“这老爷子!”琦琦又傻笑着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