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奶奶笑了:“就这样!就这样,挺好的。”
“对了,问问袁龙能不能载着菊子,不用牛不用马,咱用自行车把媳妇捎回家,多风光。”黄九经继续解释,“这样,袁龙作为男方也就等于娶了媳妇。”
黄九经就是到现在也没忘好多年前他还设计过一次非传统的婚礼。袁龙的小窑屋的门心处也是他浓墨写就的大喜字。那天,袁龙先到菊子家,事先理了一个挺精神的小平头,一身蓝裤褂,脚上就是他曾经试过的那双菊子亲手做的帆布鞋,胸前别着一朵红色绢花,口袋里装着水果糖。三奶奶告诉袁龙:“要是孩子们缠得紧就扔出一把糖。别把糖全撒光,留到家门口再撒,以后日子过得甜,记住哇!”
叮嘱完袁龙她就带着菊子去了小窑屋。菊子这会儿大大方方将她那件红上衣穿出来,下身是前几日才浆洗过的紫蓝色裤子和一直时兴的袢带儿鞋。母女两个天没亮就起来了,菊子娘时隔多年又亲自给女儿洗过发辫。尽管家里会立起一个顶梁柱,女儿也没有出门,但菊子娘眼睛里还是噙满泪水。“妈!您哭什么。”女儿埋怨母亲道。
“没有,娘是想起这么多年辛酸的日子。你五岁那年就没了爹,后来也有人上门要我向前走,我是怕屈了你,就受到现在。女人再嫁怎么说也会让人指指点点。就是那个王媒婆介绍的,那家人没了老婆,也撂下一个和你差不多大的女儿。一转眼我闺女都要嫁人了。”菊子娘说着竟抽泣起来。受母亲影响,女儿的鼻子也酸了。
“妈,你还是别哭了,今天不是喜事吗?”菊子劝说娘。
“不哭了,喜事!喜事!”母亲抹了一下滴下的泪珠。
女儿的新房隔着一间堂屋,挂着绣饰着一对凤凰的粉色门帘。虽然是旧屋,但也四白落地,半月前才刷的墙、贴过的顶子,刚糊上的窗纸,两床大花的被褥,还有窗子上剪的双喜字,分外喜庆。女儿临走时又扫视了一遍新房。母亲追出来将一朵绢花给女儿别在胸前。
当太阳有一竿子高的时候,袁龙骑着崭新的自行车沿着老牛道来到了他熟悉的小窑屋,在晨光中车钻辘闪着亮光,在冷灰色的石子路上跳跃。今天,袁龙看到眼里的每一件东西都像是上天为自己准备的那样——和煦的早晨、平展的石子路、路边没有开败的野花、跳到路上来的小鸟……
窑屋这边,老早就有人看到袁龙的身影,突然间在安静的早晨两个响亮的二踢脚炸响了,爆炸的余音在空气中传播得很远。袁龙将菊子扶上了车后座,三奶奶告诉他们:“你们前头顺着牛道先回去吧,我随后就到。对了,别忘了,到老柳树那儿,黄老师接着你们先拜拜天再回家。”
袁龙推着菊子上了小路,到了老牛道上就骑上了自行车,菊子紧紧地抱着他的腰。橙色光芒追逐着两个幸福的影子。半路上菊子又看到了生长在路边的紫色的刺菜花,于是停下来,小心地将花朵摘下,戴在头上。袁龙看着自己的新媳妇夸赞着:“漂亮!美。”
菊子撇了一下嘴,做了个鬼脸。
移动的橙色渐渐消失在盆路口。
二翌年,袁龙就有了一个女儿。按惯例依然是三奶奶接的生,要她取个名字,三奶奶说什么也不肯:“过去取个名字没有人在意,现在,新社会叫个蛋子、狗子的就不中听了。”不过三奶奶倒是建议求黄老师给孩子取个名。袁龙与菊子一开始们知道的女人名字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来,哪个都有一堆重名,最后还是袁龙亲赴黄老师家索名。黄九经放到桌上一张纸,用毛笔蘸上墨想到一个字就在上面写写。“琪,奇,琦,绮……”黄九经一边写一边念叨,“好啦!”最后将笔轻轻放在桌角解释道,“这个‘琪’字是美玉的意思,这个‘琦,字也是美玉的意思,不过这后一个带有出奇之意。你选一个。”
“您就帮助选一个。我不知道哪个玉。”袁龙表示。
“这样,就选第三个‘琦’,这个适合女孩叫。”黄九经又单独写了一个端正的“琦”字,交给了袁龙。从此菊子的女袁琦,小名叫小琦。
袁龙有了一个完整的家,每天乐不可支。后来琦琦大一些就成天待在他的身边,有时侯坐在他的肩头,也有时候坐在自行车的大梁上到窑厂陪着袁龙做工。当时,袁龙收了一个徒弟帮助自己做活,这徒弟其实就是豆腐鞠的外孙。豆腐鞠的女儿当初招婿进门,这孩子也就姓了鞠。当时鞠红招婿可让王八王马拴失落过好一段时间,现在,一转眼她就成了红颜不在的妇人。鞠红有一儿一女,女儿叫兰兰,在窑厂学徒的这孩子叫大力,听着名字挺壮,可是人却生得很单薄。大力至多也就十五岁,平时剃个光头。这孩子平时不大爱讲话,人很老实,只管像个机器人那样重复制砖坯的过程,像他的师傅那样。
窑厂地方大,袁龙将女儿从肩头卸下来,就从胶泥垄子上挖下一块交给琦琦,琦琦就蹲在一边玩泥巴。有时候看见旁边有蚂蚁,就撂下泥巴看那些蚂蚁是怎样从小洞里爬进爬出的。这里的活计没那么赶,袁龙除了招呼小徒弟先将胶土用水焖上,就是不时地看看他晾出来的坯子是否合乎要求,看到小徒弟晾出来的坯子好多都翘着角,就告诉他:“挖泥的时侯要大于模子里的量,向模里放泥的时候一定要用力摔,这样充得实。扣斗的时候一定要快,撒干沙子的时候要匀。”
他一边说一边做演示,鞠大力在旁边静静地看,自己做的时候,尤其是向斗里摔泥时就显得力不从心。哪下做得好袁龙不时地表扬他,慢慢地一招一式也有了点样子。
袁龙并不知道天道是什么,可是,他从黄九经那里知道了天在上面。
那一天,窑厂上收了活,他扛起女儿走在老牛道上突然间倒觉得眼下的石子路有些唐突,过了一会儿才自言自语地说:“原来老牛道没了。”
琦琦坐在肩上小手掴着自己的头:“爸爸,你瞧云彩。”
袁龙扭着头向女儿手指的方向,看到一层灰蓝色的云带横在西天的边际,中间又露出一条缝隙,缝隙中一个如火炭样的巨大球体注视着眼前的世界,上面翻卷出滚滚红云,轩昂、峥嵘。
袁龙告诉女儿:“天上有人,他们是神。”
女儿问:“天上的人和咱们不一样吗?”
“不一样,他们管着我们地上的人,就是黑夜,也有小神看着我们。谁要是犯了天法,有一天就会给谁家里降灾。”袁龙回答。
女儿看着瑰丽的晚霞心生畏惧:“什么叫降灾?”
袁龙沉吟了一下:“就是杀死。走着走着,从天上下来一个雷,就是下雨的时候打的那种雷,咔的一下,就把人劈死了。你就见不到我,也见不到你妈了。”
琦琦紧紧地抱住父亲的头,生怕他被风吹跑了。
窑厂那里平时平静得很,然而,鞠大力心里却不平静,眼睛时不时地往琦倚这里看,看她露着的小屁股。他想知道女孩与男孩的区别在哪儿,“她怎么没长小鸡鸡呢?”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自己很自然地就喜欢将目光投向琦琦,可是,却又特别害怕。袁龙发现大力摔出来的泥声音很沉闷,就知道他走了神,于是大声提醒:“大力!没吃饭还是跑了眼!别老早想媳妇,你这才多大,眼睛那么不老实。”
这么一说,大力也只好用力摔打泥团,不好意思地辩解:“没瞎看。”
“她是女孩,你是男孩,以后她要嫁人,你要娶媳妇,知道了吧?可是,你要是干了不该干的事,雷公就会抽你的筋拔你的骨。学好。”袁龙用从黄九经那里学来的道理教训鞠大力。
一听到抽筋拔骨的话,大力也只能低头干活了。这话他领教过。五岁那年,家里来了亲戚,大力平时吃饭时都要先拿着碗筷坐在桌子前,为了表示对客人的尊重,那一天母亲命令他离开桌子,他却坚持坐在饭桌前,最后还是鞠红动手拉他下来。尽管客人表示还是让孩子坐在这里,但大力已经对客人产生了敌意,母亲将他拉出房间,他还不断挣扎着骂着:“操你妈的亲戚,凭什么不让我吃饭。”
母亲吓唬他:“骂人会遭雷劈的。”
说来也巧,话音未落,他看到门前的天空中浓云密布,一道闪电,咔嚓一声炸雷,让屋里所有的人都抖动了一下。大力即刻没有了声音,再也不闹了。那一次,他知道,天是有灵性的。那一次在他记忆里刻下了极深的痕迹,只要说到天的惩罚,大力就条件反射似的抽搐一下。性的探知欲被压抑回去,袁龙又进一步启发:“不许没事老想着女人身上的东西,天知道你想什么,到时就会治你的罪。”
“我没瞎看。”大力嗫嚅着。
三窑旁边有架南瓜,南瓜架下面不远处就是袁龙熟悉的老牛道,每年开春的时候,照例都要做畦,浇上水,埋上瓜子,不多时两片细小的叶片就从土里探出头来。琦琦穿开裆裤那会儿也喜欢不断地用葫芦瓢给它们浇水玩,袁龙在旁边干自己的活,每到中午,菊子按时送饭来。生活好像每天都在不断地重复。然而,这一年的开春,袁龙在将瓜子按在畦里的时候发现旁边没有了琦琦,她已经到黄老师的中心小学上五年级去了。当青藤叠叶的时候水灵灵的大闺女来到窑厂看长成如水桶那样粗的橙黄色的南瓜。这时袁龙才感到日子在一天天消失,因为,瓜藤下面的老牛道早就没有了马车的辙痕,变成了白煞煞的石子路,南瓜秧绿了又黄也数不清有多少次,下面的路又变成了黑漆漆的柏油路。那时,他才发现旁边的小伙计没了,大力到镇上的饭馆学徒去了,走了快三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