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庄通往镇子的中途,有一道深深的峡谷,因为窄而狭长,老家人把它叫做窄狭沟。峡谷的出口处有一股天然水,甘洌清醇,四季长流,附近人家全赖这一脉清流供人畜饮水。后来得到当地政府的重视,在谷口修建了水塔,解决了几个村庄的吃水问题。
那一年暑假回乡,父亲带我和弟弟去桥头的四爷爷家,途径窄狭沟时正是晚饭后离天黑尚有一段距离的光景。顺着宽展的316国道往前直走,一辆接着一辆的大车小车呼嘯而过,却没有扬起一点尘土,这得归功于公路两旁密匣匝的山林。我们在窄狭沟的水塔前驻足,父亲饶有兴味地在草丛中摘了片大大的荷包叶,卷成杯状接了些清亮的凉水来喝,我当然也要急着品尝一口,的确又凉又甜,真正是沁人心脾,一喝下去仿佛心里面开阔了许多,连眼睛都一下子亮了起来。我和弟弟赞不绝口,一致认为比我们喝的纯净水要好,可惜我们总是远离家乡,还乡的日子总是少而又少。也不知再回来又该是什么时候?那满地绿油油的荷包叶可还会记得我们?一刻不停的流水又已经洗去几多尘埃?就这么留恋着放慢了脚步,直到夕阳的斜晖脉脉地洒满山间林梢。窄狭沟朝南的一面山坡整个被夕晖笼罩,一片暧暧的金红色,山间的草和树木失却了原先的勃勃生机,完全被罩在落霞的巨大阴影中。然而这落霞的一片金红仿佛带着匆匆的脚步,悠忽之间便一寸一寸地离去了,让我在这里真实地看见了流光。
我兴致勃勃地给父亲说,将这“窄狭”二字更名为“摘霞”多好,既富诗意又合乎眼前之景。父亲却默不做声,似乎陷入了沉思。良久,用低沉的声音给我们讲了一个发生在这里的真实故事:那是1946年的盛夏,一辆军用卡车途经窄狭沟,车上只有司机和副驾二人,因为需要给车加水,于是在峡谷口停了下来。副驾驶座上的人下了车,却发现车上没有任何可以盛水的工具,于是到附近转了转,看到不远处有户人家,于是前去借舀水的家什。憨厚老实的庄户人拿出一只铜盆,并热心地帮忙给汽车加了水。谁知这车上的两个人见财起意,看上了那只借来的黄澄澄的铜盆,二话没说就把盆子扔到了车上,然后将车发动准备强行拿走。庄户人急了,手抓车门一步登上了车,可是汽车并没有停下来,副驾隔着车窗狠命地把好心的庄户人推了下去,以致那个善良老实的庄户人顷刻之间就在汽车的后轮底下送了命。然而可恶的劫匪依然开了车扬长而去,正好有村里人远远看见这悲惨的一幕,赶紧去镇公所报了案。当时镇公所的镇长也就是我的祖父,接案之后亲自带领镇公所的保安队前去追赶那两个逃逸的凶手,无奈车比人快,眼看着汽车在十多人的怒视下绝尘而去。祖父愤怒地朝天连开数枪,跑步回到镇上将此事汇报到县上,县上的办事人员又用电话告知邻县让配合设卡拦截。可恨凶手慌忙夺路,竟撞倒拦路木桩,不得已缉拿人员用枪打中汽车后轮迫其停下,终于抓住了凶手。
父亲的叙说虽然缓慢但情节却如此紧张,我追问最后的处理结果:有没有让那俩人偿命?父亲不胜感慨地说,那时节,兵荒马乱的,庄稼人只是一个叫穷,要是让去偿命了,死者家属是得不得任何好处的,最后只好要求那俩人将死者厚葬,并给了家属一点赔偿就算了结。人都说这个地方的名字没起好,窄狭窄狭,人一到了这儿连心胸都狭窄了,竟会为了一只铜盆而伤人命!
父亲以他的忧伤的感叹结束了故事的讲述,却也并没有反对我要给此地更名的提议,于是在我心里老家的这个地方就叫摘霞沟了。只是后来几次还乡,都是自己带了车去,每过摘霞沟都是匆匆一瞥,且时辰尚早,也便未能再一睹夕照峡谷的美景。
2009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