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陪父亲回老家，照例是亲房本家一一看望了一回，每家都要留吃饭，可是父亲喜欢去我三爷爷那里喝炒茶。三爷的儿子女儿都在外边，就他一个人住着两间小屋，也没有多余的家具，很简单的几样生活用具，不过收拾得非常干净整齐。进屋靠门口放着个铜火盆，边沿擦得铮亮发光，三爷拨开火盆中间的灰堆，几块捂得发灰的炭火露出来，慢慢地变红了，再给旁边煨上些木炭，要不了多时，一盆旺旺的炭火就燃起来了。
火光照得三爷的脸膛微微发红，一顶灰而旧没有帽檐的布帽子戴在三爷爷头上，越发衬得他的脸圆了些，因而更加慈祥。只见他笑眯眯地走到靠墙的黑漆柜子跟前，一手撑起柜盖，—手伸进柜子里去拿东西，柜子好像格外的深，三爷爷几乎连半个身材都探进柜子里去。总要好半天的时间终于拿出一堆黄表纸包着的小包来，放在火盆边一一打开，居然是剥得干干净净的核桃仁、葵花籽仁和杏仁儿，另外一个小巧的工艺茶盒里盛满了红红的花椒，茶叶却在一个大纸袋里盛着，三爷说茶叶是他的二侄子从城里送来的，上好的毛尖。三爷让我去厨房端来半碗水，抓一大把茶叶放进水里润润，然后将水篦干，这才开始炒茶。一只口小肚大的土陶茶罐煨在通红的炭火跟前，不一会里边的水分就干了，三爷拿过油瓶往茶罐里倒少许清油，让油在里边慢慢加热直到不冒烟了，也就是油已经熟好了，然后把核桃仁、杏仁、瓜子仁和花椒一起放进熟油中炸出香味来，最后放进浸过水的茶叶，只听“刺啦”一声，茶叶在热油中膨胀发白，一股浓浓的茶香扑鼻而来，趁着油温未降的当口，再往茶罐里加少许面粉，这茶就算炒好了，只需一次次往茶罐加水煮开就能饮用。
三爷把第一杯炒茶递给父亲，父亲却又推让给三爷，作为晚辈，父亲是不敢喝这第一杯茶的。然而在推让之间，第二杯却又咕嘟咕嘟地开了，这回轮到父亲来喝，我闻着炒茶那带点焦煳味的奇香，实在是有点想吞咽口水了。终于要轮到我喝茶了，可是我满屋看看，三爷好像只有两个带蓝花的瓷杯子，他和父亲各端一只，我赶紧问三爷有没有纸杯子？三爷却笑呵呵地对我说：孙娃子，我们乡里人不习惯用那洋家具，你别急，看我就喝完了，杯子不就空下来了嘛，这一杯就是你的。呵呵，我不敢再说什么了—看来我就得在三爷或者父亲喝过的杯子里品茗。这还是我头一次对于老家的不习惯，我很勉强地接过三爷手中的瓷杯，到底有些不放心，悄悄地出去在自来水龙头上洗干净了才进来盛炒茶。正好三爷进里屋给我们取点心，没有看见我的小动作。
我坐在火盆边美美地呷了一口滚烫的炒茶，果然香浓可口，只想一口气喝完，可是实在太烫，只能小口小口地啜饮，炒茶的香味便慢慢地在舌尖上洇渗开来，有果仁的醇香、茶叶的清香、椒油的细香，甚至面粉经过熟油的喷香全都能品味得到。一杯下肚，口角噙香，委实饱了口福。可是我担心着下一杯又该三爷喝了，等轮到我的时候又得偷偷出去洗杯子。谁知三爷却不喝了，说他今早已经喝过一罐，并说这炒茶是熟茶生面，容易贴食，他不敢再喝了。我猜度三爷是看出我不大愿意和他共用一只茶杯的缘故，未免有点歉疚，可是炒茶的美味很快冲淡了那点内疚感，大约半个时辰的光景，父亲和我竟然将一罐炒茶煎煮净尽，就连茶罐底下的果仁都让我用筷子夹来吃掉了。
火盆里的木炭渐渐细痩了下去，火光却依然通红。三爷出去拿木炭，回屋时领进来一个佝偻着腰的小老头，花白头发满脸皱纹，进门就喊父亲“大哥”。我以为是哪个本家叔伯，看上去比我父亲老一大截，可怎么喊父亲“大哥”？正疑虑着，只见三爷很热情地招呼来人坐下，说喝一罐炒茶再走也不迟。原来是借犁地的农具来的。来人也没过多客气，老老实实坐下来和父亲寒暄，及其热情地问候了我们一家，并邀请我们在返回之前一定去他家吃顿便饭。我在一旁听得心里暖洋洋，心想这回家的感觉就是好，怪不得父亲总惦记着要回来，敢情老家有这么多的关心和爱！可是我发现父亲的神色却不像来人那样欣喜，反而有些黯然，不冷不热的，对人家说话有点不爱搭理的样子。这和平日实在大不相同，我了解父亲最是一个谦和有礼的人，今天这样子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不等我询问，三爷已经将茶罐递到父亲手里，并喊父亲的小名让招呼客人。父亲这才像回过神来，配合三爷又炒了一罐茶，煨在火边上款待客人。
我茶足肚饱，舒服地靠在三爷的竹椅子上，一边看门扇后的蜘蛛慢悠悠结网，一边听他们说话。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中，我听出那个喊我父亲大哥的人其实比父亲还大几岁，因为父亲是长房，故而喊“大哥”，也知道那个人并非自己本家，只是同村，姓杨，名七寸。这样的名字我是头一次听说，曾经听过取名七斤、八斤的，那是以孩子出生时的体重为据。可是七寸有何依据，难道这个人生下来的身高是七寸？我暗自发笑，不由地又将那人打量一番。
正在这时，来人起身告辞，如愿拿走了三爷的农具。等人家走远了，我便问父亲他是谁？父亲却欲言又止，还是三爷发话了：那是土改的时候整过我们家的一个坏人，看你爸到现在记恨人家着哩。父亲起先不说话，沉默了一会才慢腾腾地讲起了往事：土改那年，我的太爷爷还在世，一家大小三十多口尚未分家，政策一下来，家里被定为地主成分。所有的财产一概被没收，眼看一家人朝不保夕，太爷爷只好主持分家，一大家子分成七个小家庭，每家三十斤粮食，各自保命去了。所有的房子都被没收充公，没办法只好挖窑洞住人。当时太爷爷就和三爷在一起，窑洞里仅剩一只面柜，盛着半柜子玉米面。那是工作组留给六口人的活命口粮，三爷正愁往后的日子咋过哩，那个叫杨七寸的人找上门来，说工作组对待地主家庭过于宽宏大量，就不能留什么口粮。结果在一家人惊恐的目光中，杨七寸将煤油灯盏拧开盖，恶狠狠地把煤油泼洒在了柜子里的面粉上，太爷爷当场气病，当天晚上新挖的窑洞一处塌方，三爷的小儿子也因此送命。那时候杨七寸还不到二十岁，因为做事的决绝被村里人起了个诨名：七寸，短的意思，同时也是老家一种毒蛇的俗名。至此，杨七寸这个名字便被叫响了，后来大家都忘记他本来叫什么，甚至连他自己也承认这个难听的名字。父亲接着说，这一叫就是五十多年，没想到杨七寸也老了，看起来过得也不咋样好，一把年纪了还自己犁地。可笑的是他也好意思来三爷家借东西，还喝了三爷的炒茶，难道以为大家都把当年的事情忘了？
三爷只管清洗茶罐，等父亲不说了，这才淡淡地说：都是受过罪的人，也都是从年轻时过来的，谁还不有个一差两错。好在这几年政策好了，日子一好过，人的心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就连他杨七寸也知道积德行善事，前年村里修桥，人家还捐了两百块钱哩。本来这多年了我们和他没啥来往，可人家能到我家门上来，就是说他有悔过的意思，那我就得比他还客气热情些，他可就更不敢再做过头事了，这才是我们大家子的气量。
父亲和我听着三爷的说教，谁也没有说话。可我心里却蓦地闪出一句古话来——以德报怨，是孔子曾经说过的，且不说后边的几句圣人语，就让我断章取义地运用一下，三爷的所作所为正是以德报怨的典型。父亲常说我的爷字辈中，最数三爷敦厚善良，果然如此。也正因为三爷如此豁达的心性，以他八十七岁的高龄而无病无痛，整天优哉游哉，可谓福寿齐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