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随父亲回老家,是去参加堂弟的婚礼。
坐了两个小时的长途车后,我们换乘了去家乡的小面包车。尚在中途,父亲却有点晕车,正好三叔打电话询问我们回去想吃啥饭,说家里准备给我们做饭呢,父亲让我转告说让做点酸菜面。说到酸菜面,我一下子觉得肚子有点饿。的确,老家的酸菜面是非常可口的。自制的野菜酸菜,油锅里用葱花蒜瓣和辣椒一呛,异香扑鼻,将擀得又薄又亮的面片在锅里煮熟后氽进酸菜,好做又好吃的酸菜面便可以上桌了,我每次都能吃上一大碗。
只是那回的酸菜面稍有一点不同,因为家里操办喜事,自然鸡鸭鱼肉准备了不少,一下子给弄了好几个下饭菜,结果酸菜面的香味被搅和了,不过还是吃得很惬意的,至少父亲没有了晕车带来的不适。
第二天便是娶亲的好日子,一大早全村子的人陆陆续续都来贺喜帮忙。乡村喜事要的就是人多和热闹,谁家的事情上帮忙的人多说明在村里人缘好,事情就体面,否则是很没面子的。三叔三婶看来的人多,自然乐得合不拢嘴,出来进去地忙活。我随父亲坐在院子里,听父亲和村里的老人们聊天。但凡进院来的客人,只要和父亲年纪差不多或者更大些的,远远看见父亲便迎上来握手招呼,甚是亲热。从他们和父亲相互间的称呼上我大略听出都是些本家亲眷,也无论亲疏远近,一概亲得就像一家人。父亲让我一一按辈分称呼,光是叔伯们一下子就排了三十好几位,也是,二百多户人家的村庄,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姓唐,不是一家人才怪呢。
父亲和一个远房伯伯聊得甚是投机,我在一边听,知道了伯伯是个老革命。他说当年参军的时候自己只有十四岁,因为家里太穷,眼看要饿死,只好随哥哥到了部队上。那是1936年的夏天,在部队转移的途中,和国民党的军队打了一仗,当时还是个孩子的他哪里会打仗,糊里糊涂地受了重伤。据他的哥哥后来回忆说,当时他亲眼见得弟弟已经没了气儿,这才匆匆忙忙给放到河边上,盖了层野草了事。可是两天后他却骑马追上了大部队,差点把哥哥吓个半死,以为是鬼呢。原来哥哥走后,睡在河边的他经过一夜风露的浸润,慢慢地缓过气来,挣扎着起来举目四望,意外发现不远处一匹战马正低头吃草,看见自己醒过来,马儿很懂事地走来卧倒,让他骑了上去,然后撒蹄狂奔,一天一夜赶上了大部队。
从此我这个远房伯伯踏上了艰辛的战士生涯,以一个列兵的身份参加了解放战争、抗美援朝战争。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九死一生最后捡了条命退役回家。我听他描绘朝鲜战场上的惨景:尸如柴草、血流成河,自己冷不丁就打了个寒战。又听他说怎样亲眼看着身边的战友因为惧怕上阵而被连长当场击毙,还有饮弹后奄奄一息的河南兄弟怎样挣扎着掏出怀里的花鞋垫——恐怕是相好的姑娘临走时送的吧。这样惨烈的情景,像极了影视剧里的故事,我注意看着伯伯的神情是否会因为讲述而激动起来,但看来他却仿佛是讲别人的故事,很是平静,大约经历过太多生死磨难的心早就应该波澜不惊罢。
我正听他讲得入神,餐桌上开始上菜,几个凉盘一端出来,我的这个伯伯却不管我们几双静静聆听的耳朵,一扫刚才的淡定和从容直奔餐桌而去了。我当时颇觉好笑,这么大个人了,难道不知道宴席是要人坐满了才动筷子的吗?我看他虽然抢先坐到了桌边,却也没有急着就去吃,大概也觉得自己有点失态,伯伯回头喊我们一起过去入座。并且主动换了个话题,说他如今苦尽甘来,眼下的生活是很能过得去的,除了自己的承包田外,国家每个月还给他十块钱的补助,也就是说他平均每天能吃一个免费的鸡蛋。想想战时饿肚子的难受,现在这每天的鸡蛋那是比王母娘娘的蟠桃还美啊。伯伯这样赞叹了一回,后又自嘲地冲我笑着说:娃儿,大伯我是胡说的,其实我也不知道蟠桃是啥滋味哩。我勉强给伯伯笑了笑,心里却沉重无比。正好桌上上了盘蛋羹,我异常恭敬地把盘子送到伯伯跟前,他继续说,这样一盘羹是要六个鸡蛋才能做出来,平常是吃不到的……后边又说了些啥,我没有听到,因为我忍不住心酸,悄悄躲一边去了。
自此,每当看到鸡蛋,不由就想起我那个远房伯伯。父亲说,前几年国家提高了给退伍军人的优抚金,你那个伯伯现在的生活一定比前几年好得多,应该不会再那么稀罕鸡蛋了。我却暗想:对于已经垂垂老矣的伯伯,大概他能咬得动的食物,也就只有蛋羹了啊。
2009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