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身着红白黑色衣衫的倩影,吸引了风若虚的目光。
白的是内衫,黑的是裙袍,红的是斜长的褙子,以及胸口那朵美艳的绢绣牡丹。
或许是屋宇遮挡了寒气,或者今年江南本就不太冷,在一家客栈门前左右,几株不知名的花树或者说花丛,在这初冬的杭州依然没有凋零。尽管如此,也只是剩下了些残红败绿,稀稀疏疏,冷冷清清。
此时,透过稀疏的红绿枝叶,惊鸿一瞥间,风若虚见得一个梳着少见中短发的少女转过去了脸庞,一只纤手自花枝上收了回去——大概被那小孩子叫住之前,正在闲赏残红吧?
风若虚的心猛然“嘭嘭”跳动起来。
那双眼睛,幽静若深潭、清冷如孤月的眼睛!那恬淡中带着淡淡忧愁,却又有一丝英气的面容,那挺直如松傲骨天生,却好似天地间唯其一人的孤寂身形……
心神如受重击的风若虚呆住了,手里的杯子停在嘴边,保持着欲饮未饮的状态,他偏转着头,凝望着那绝代风华。任此时天视地听之术再如何敏锐,四周的一切音影都仿佛荡然无存,眼里只有她的身形,耳中只有她的声音——天地之间,唯此二人而已:一个三楼临窗,一个十余丈远客栈花圃前。
当她转过头来,看到那四五岁留着齐额帽子式短发的孩童时,刹那间冰河解冻,万物复苏,发自内心的愉悦让她一时间笑靥如花。风若虚自高处看过去,那绝美的侧脸上,一种温馨的笑容显现出来,让他的心情也忽然一下子好了许多,微笑着饮下杯中残酒。
“姐姐,我们猜谜呀!”那孩童两只小手背在背后,天真地笑着。
她转过身面向孩子,原本摩挲残花的手放下去,稍稍提起裙裾,蹲下身,柔声道:“怎么猜啊?”
“猜我哪个手里有东西,猜中了,我请姐姐吃糖呀。”那孩子笑咯咯地。
“好啊,若是猜不中,姐姐请你吃糖好不好?”她温声笑着说道,转而又道:“不好,糖吃多了牙疼呢,换成玩具好不好?姐姐再请你吃好吃的点心哦。”
“好!”那孩子眼睛都眯得成缝,两只小手从背着的身后伸了出来,两只小小拳头摆在她面前:“猜吧!”
她蹲下身,左手放在左膝,右手手肘放在另一边膝盖上,撑着下巴,食指轻点着脸,故意发愁道:“好难猜啊!姐姐都不如你聪明的啊。”
“咯咯咯,”那孩子乐呵呵的笑着,两只小手仍然高高举着。她做出一番犹豫的样子,选了一只手道:“我猜在这里。”
“哇,姐姐你好聪明啊!”那孩子大声道,然后张开了手,一只黑黑的乌梅干出现在小手里。
“姐姐你吃吧,可好吃了!”那孩子吞吞口水,仍然将那梅子干递给她。犹豫了下,她道:“好吧,姐姐谢谢你的糖啊。我请你吃桂花糕哦。”
正当她要接过来,突然一声焦急的女声传来:“不行!大毛——”
一大一小,哦,还要加上楼上的一个风若虚,三人一起望去,却见一个少妇出现在门口。那孩子高兴地童声喊道:“娘!”
她微微一怔,站起身微笑道:“店主,你好。”
那客栈主人少妇急急奔过来,两只手第一时间护住孩子,挡到自己身后,稍稍松了口气,歉声道:“对不起,李大小姐,孩子太顽皮,一没看好就打扰了你,请千万不要见怪。”
不知为何,风若虚总觉得这店东有着莫名的惊慌和紧张。
“没关系,孩子很好,心地善良,嗯,是叫大毛吧?真是个可爱的孩子,我很喜欢。”她笑着,优雅地从左手褪下一个镯子,递给少妇道:“我和这孩子一见投缘,这镯子陪我多年,就送给孩子做个见面礼吧。”
“啊,不,不要!”那少妇惶急地叫了起来:“不,哦,我里面还有事做,就不打扰大姐了……”她急慌慌将孩子抱起来,也不顾孩子不高兴的挣扎,几步奔进客栈。
她,那少妇叫着的李大小姐,怔怔站在那里,保持着手里拿着镯子准备送出去的动作,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少妇避开。数息后,她回过神,默默将镯子带上,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就有那么可怕么?”
一时间,她黯然神伤,身上又出现了刚才那种孤寂寥落的气息。
莫名的,在远处高楼后看着的风若虚,心里出现一种爱怜般的痛惜,恨不能好好安慰一番,然后心头一动回过神来,不由一惊:“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是被迷惑了?”
花枝前,她欲诉无言,忽然“唧唧”两声清脆的鸟鸣惊醒了她,转头望去,却见一直淡黄色的小鸟落在花枝上,喳喳叫着。她心里泛起一丝喜悦,犹豫着伸出手去,那小鸟警惕地望着她,在她靠近的手指上轻轻啄了几下,唧唧又叫了几声。
“李大小姐”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轻声自语:“大概只有花和鸟,才能明白我的心吧?”
“不,还有我啊……”楼上的风若虚,在心中自语着。而感于心事的少女,绝没有想到,竟然有人用听都没听过的天视地听的法术,将这一切入了耳目之中。
但冥冥中,好似感觉到了什么,她轻笑着望着花和鸟的双目微微转动,轻轻一抬头,便与十余丈远的,斜对面酒楼三层的风若虚的视线交接在一起。
好似天长地久,又好像只是短短一瞬,一种莫名的感觉自两人心中升起,像有千言万语已经默喻于心,转而去寻,又不见一丝踪影,渺无痕迹。
佛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又有大千小千世界种种,霎那之间,万千世界旋起旋灭。
而此时,霎那之间,千生万世,无尽纠葛,似有似无隐没两人其间。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小姐!”一声男中音响起,踏踏的脚步声快速传来。小鸟受了惊吓,唧唧叫了声,像是骂这多余的人打扰了鸟大人的安宁,唰地振翅飞走了,留下花枝上下左右轻轻荡漾,几片落红残绿,又掉落于地,准备化作春泥。
她倏然惊醒,偏头应了声:“杨叔,我在这儿!”转回头看向风若虚,微微点了点头,若是没注意,甚至都看不出她的动作,而风若虚,却是端着酒杯,遥遥示意。
她转身向客栈行去,里面早已奔出一个中年大汉。看到自家小姐刚才好像在和人打招呼一样,他在门口顺着刚才小姐的视线,转头望去,却见一个青年公子哥样的人,正自宽阔的街道对面那风家酒楼三层,做着遥敬结束的动作,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不由狠狠瞪了那“公子哥”一眼,心想:“莫不是又有哪个不开眼的,想要调戏小姐?识趣的还罢了,若是不知收敛,看我老杨要你好看!”
这一瞪换来的是一杯遥敬,他不由没好气地走了。
进了包下的小院,这大汉问道:“小姐,好像发生了什么事?”
少女幽静的眼神光彩流转:“没什么,只是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后,碰上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很有意思?”大汉呆了一呆,随即注意力集中在前者,泛起怒气道:“小姐,谁惹你生气了不成?你告诉我,我老杨把他狗头拧下来当球踢!”
她微微摇头摆了摆手,眼光转成看破世事后心灰的那种淡漠,招手示意他找个椅子坐下。
对看着自己长大的杨叔,她没什么好隐瞒的。带着疲惫将刚才的事情说了一遍,苦笑道:“杨叔,我有那么可怕吗?如果传言中太夸大的话,那当我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为什么她会相信传言而不是她自己亲眼见到的呢?”
这少女自然是华梅了,旁边的老杨自是李府老家人杨西恩,此时他也是有些无可奈何。就算那客栈老板娘让小姐不舒服了,不说他不能去欺一妇道人家,单说他若真为了给自家小姐出口气做了,恐怕明天李家的名声更加臭不可闻。
他只能闷声闷气地道:“这些小民,就只会听风就是雨,好的不听,非听那些王八蛋的抹黑!”他恨恨地“砰”地捶一下桌子,转而安慰道:“小姐不必忧心,迟早有一天,他们会明白,到底是谁在护着他们!”
华梅右手手肘撑着桌子,扶着额头,低声道:“不说这个了。杨叔,晚上的事情安排好了么?”
杨西恩振起精神道:“小姐放心,已经和他们说好,我们晚上在他们家酒楼宴请,他们家主会出席和我们商谈。呃,这酒楼就是对面那座。”
正因为事先谈定是这家酒楼,华梅才会定下最近的这座客栈暂歇。
此时,华梅心中却蓦然想起那个青年男子,那个目睹了一切,又似乎读懂了她的人,那一次视线的相接……
“交给杨叔我就放心了。要知道这次关系到我们李家下一步壮大的契机,一定要做好……而且,对方可不是一般人。”
“没问题,都在老杨身上!”杨西恩拍胸脯保证,然后稍有迟疑:“就是这礼物,似嫌……过轻?”
“人家不是一般人,所以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只要心意到了就好。”华梅轻轻一笑,又问道:“汤姆他们呢?”
“说去酒馆喝花酒了……这些小子,家里有好酒不喝,非得出去和那些掺水的,还看什么姑娘!”杨西恩笑骂道。眼看小姐心情不好,自然要转移话题。
“呵呵,酒馆可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吧女可不是什么地方都有的。相比西方,我们大明保守多了。整个大明,也就杭州这海贸最兴盛的地方才有吧。”
华梅笑着说道:“掌握最灵通消息的吧女,可也不是什么人都能亲近到,能听到消息的呢……嗯,好了,杨叔,你先去忙吧,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杨西恩应了一声,看了自家小姐一眼,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转身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