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人默默点点头,稍待片刻,吐口气道:“查有杭州市舶司小吏贪赃枉法,藏污索贿,私通盗匪,构陷良人,已着按察使司捉拿。南直隶部议,夺职堪问,家产充公,家中成年女眷籍没入官,充教坊司,移文北京。又令,有受损于其手中的良人,可上告索回财产。”
大帐中一片沉寂。
季友功这些官员的沉默,是那小吏的结局本在意料之中无须多言,但是仍然不免带着些物伤其类恐惧的哑然。一个个不由想起来国朝初年,太祖在位的时候。
太祖朱元璋起于布衣,深恨贪官,每查实便严厉惩处,剥皮萱草威吓百官。再加上其他政治搏杀,朝中一时一片白色恐怖的气氛。每每都有大臣早朝之前都要提前写好遗书,给家人道好别。而安全回家之后,全家人相庆,官员则摸着脖子庆幸:“吾头尚在。”
这些人大多便是如此感受,有些人甚至对风若虚这敢于挑战他们这个圈子,给他们带来久违恐惧感的人,自心底升起一丝暗恨,又赶紧抹掉——惹不起啊,有那小吏的前车之鉴,这是给自己和家人招祸啊!
夔顺不言不语,这是他习惯一贯如此,再说又和他无关;风若虚这主要当事人不说话,那是他毫不在乎。
是他铁石心肠,睚眦必报,狠毒暴戾?那太过了。风若虚一向以为,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这也是师父经常教导他的。
就以他来说,自从踏上修道之路,就只能一往无前,否则劫灰之下,真灵不存,连重新转世的机会都没有,从此在世间彻底消失——连凡人能转世的待遇都没有,你说他向谁哭去?不过自己选的路,自己负责,哭死也要走完。
或曰,小吏该死,家人何辜?
风若虚只能呵呵了,以那小吏为人为官之道,这么些年,受他伤害的何止百家?多少人财产被没,家中一蹶不振,多少人被他两嘴皮子一张就被构陷入狱,家破人亡乃至家人受辱?既是一家,气运相牵,祸福与共,谈何无辜?
一啄一喙,莫非前定,大概也是这小吏天数如此,只不过是借他之手罢了。除恶即是扬善,何乐而不为呢?
看风若虚含笑不语,高总督自然之道他在等什么——区区小吏就拿来糊弄我,你开玩笑呢?不由他不叹气道:“公侯之家,与国同休,若无谋反大事,便连皇上也不能怎么做,否则,徒遗口舌之患,谓皇家失了气度,不能有始有终……”
风若虚有点不耐道:“谁?”
高大人面现挣扎,少顷,看了帐中众人一眼,不等众官惶恐下出口找理由离开,便同样挤出了一个字:“魏!”
风若虚看了高大人一眼:“准确?”
高大人微笑道:“锦衣卫。”
锦衣卫嘛,说起来是皇帝亲军,负责缉查百官阴私等事,虽说迭经文官系统打击,毕竟身靠皇帝,就是不倒。
当然,这领头的锦衣卫都指挥使倾向于谁就不好说了。历代指挥使,有强人,比如纪纲;也有不争气地依附于宦官的,比如英宗朝。
而当今么,皇帝虽然痴迷炼丹,但是朝中大事还是尽掌于手,说来说去,还不是靠着手里的厂卫组织。高大人身为总督,算来不是地方定员,而是临时职务的皇命钦差,调用锦衣卫配合查点小事,还是轻而易举的。
“呵呵……”风若虚满意地轻笑一声:“很好,那么我们可以愉快地继续谈谈了。”
高大人明显舒了口气。此行一来为杭州事息事宁人,二来有事相求——总起来说都是求人,自然患得患失。
不过目前来看,总算有所得,进展顺利。他含笑端起茶碗,示意道:“请茶~”(作者注:端茶送客起于清朝,而且主人家举手示意曰请茶,客人也是可以喝的。)
风若虚摇头:“算了,这茶叶倒还勉强可以,不过这手艺……我真还喝不惯。”
“哦,怠慢了怠慢了,”高大人连忙请罪,“风先生神仙中人,往来之间,想必喝惯了仙家酒茶之类。此处多有不便,若先生有意,不防移驾敝处,本官所备茶叶虽是凡物,还算珍品。有一茶娘,技艺娴熟。可请先生尝尝这凡俗之风味,或有可道之处。”
“算了,我懒得动了,”风若虚表示不感兴趣,“得,还是来喝我的吧——虽然不是灵茶,但这手艺足可,来试试吧。”一挥手间,三杯澄红透亮,带着沁人心脾香气的红茶,便分别出现在风若虚、夔顺还有高大人面前的茶几上。
至于季友功等人……虽然你们拼命伸长脖子吞着口水,可惜俺家贵鬼泡的茶,自己都还不够呢,你们,还是干看着眼馋吧,嘿嘿,风大官人很小气地想。
刚才感觉茶不对味,风若虚好说歹说才磨动贵鬼给泡了一壶红茶。
前面说了,风大官人会的贵鬼都会,可是反过来,贵鬼会的大官人可不一定会啊。
贵鬼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茶艺、厨艺,虽说大官人可以得到贵鬼十分之一心得的反馈……那毕竟还有十分之九嘛,很大的差距,所以风若虚馋的时候,只好百般求哄这小祖宗了。
至于为何是红茶——春青夏绿秋冬红嘛,这初冬时节,还是红茶养胃养身。
风若虚很悲催地表示,目前息壤珠中还是只能种草类植物,连灌木都不能养活,更别说高大乔木了。
所以目前自己在珠子里种灵茶并不可行。说到这茶叶,还是以前跟随师父游历时在江南购置的,放塔里很久了,沾染了息壤珠中的灵气。虽说比不上纯粹的灵茶,也比民间最好的珍品好多了。
夔顺一脸享受地细细品着这“仙茶”。他小门小户的,手头要啥仙品啥没有。虽说周边都是著名的好茶产地,可是这和修真之人有益的灵茶能比么!
至于高大人,心中满满藏着事没说,不过,有天大的事还是先品了茶再说!
茶香满口,身心俱爽,更难得的是一种可以感觉到的热气游满全身,像是泡在温水里一般,浑身疲乏一扫而空,头脑更是一清,甚至更有耳聪目明的感觉。心满意足地在满场咽口水的咕唧声中一连饮下半盏,高大人才终于舍得放下慢慢品,红光满面道:“高某此次前来,是有要是求恳风先生的。”
风若虚笑眯眯道:“说来听听。我这人啊,就有一个最大的缺点,心软,太软了,而且太善良了,见到有人辛苦地推着货车我就忍不住把人请到一边自己推着,哎呀……”
大帐中众人心中汗流满面,你这么心软的,难不成最后东西全善良到你自己怀里了……
高大人眼角抽搐,笑道:“是是,这次正要风先生大力相助才行。先生既有兴趣从事海贸,当知如今海路不靖。说来惭愧,高某自上任,也有两年了,只是匪患依然猖獗,老匪未除,新寇又至,实在是心力交瘁啊!
中国不振旅,则外夷入寇。高某欲重新整军,人手、训练、饷银这些自不必劳烦风先生,只是最重要的大炮火枪等物,却非先生不可了。”
风若虚神色一动:“大炮?”
“是!”高大人点点头,转向夔顺:“这就要靠夔先生说了。”
风若虚看向夔顺,就见得他放下茶盏,看着自己说道:“风道友,刚才夔某提到出身,只是稍稍提及宗门,道友且听我说来。
春秋之时,欧冶子为越做龙泉、湛卢两剑,干将莫邪为吴做干将莫邪。吴越争锋,两国人民流离失所,而两方工匠也是颠沛流离受尽苦楚。此后多年,吴越沟通,自秦汉始,以欧冶子、干将莫邪后人为主,又合其他匠作,于此杭州五云山建铸剑谷,专司五金铸冶,尤以兵器为要。
三国之时,道教兴起,各方道门中人现世,我铸剑谷祖师巧得几方心法,便以器入道,渐渐流传开来。如今,我门中修道高手不多,掌门师兄虽半步心动,但连我在内,也不过筑基三人——也算修道宗门吧。
虽然道法不精,不过我门毕竟以五金为基,以器入道。高大人原先欲整军修武,遍求兵器军备,我铸剑谷一向于民间现世,与杭州紧密相连,自然也入得高大人眼中。
不过我门虽然精于刀剑枪矛等兵器,但是稍稍些许精品,于大局无补。若说普通刀剑,我全谷上下,全部上阵也不够一军之用,而且不客气地说,以我门中人打造普通兵器,太过浪费了些。
但是枪炮之物……惭愧,我门实在不熟。
正苦愁间,却听说风道友以大炮轻松消灭海盗,我当然喜出望外,当即来查看。蒙道友默契放手,我查看过后,确实觉得不错,于是传讯高大人,高大人又决定亲来和道友谈谈,并亲自验证下大炮。
当然,还有别的事,那就只能高大人自己和你说了。
所以说今日之会,杭州那些官儿们若是觉得,这两千余军队还有我全为他们出气而来的……那我只能说,他们实在是想多了……”
夔顺一一道来,说到最后,不免嘴角带了些冷嘲。
“哦,”风若虚缓缓点头,想了想不由笑了,随后又问道:“道友铸剑谷中人,以你炼器眼光看,我这炮优缺点何在?”
夔顺犹豫了下才说道:“道友虽然不是专精于此,但是不愧名门大派弟子,所合精钢,坚实耐久。不过……以我看来,却还嫌保守了些。”
“保守?”风若虚一愣,不是他自夸自诩自己炼器水平多高,只是觉得这东西或可以好、坏、差来评价,只是这“保守”二字,实在难以理解,不由问道:“何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