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李参将虽说无子,不过有女如此,不知胜过多少须眉男儿,他泉下有知,也当瞑目了~”王公公低垂着眉,慢慢悠悠拿起茶盏,斜睨了高大人一眼,拨着茶沫,语气怪异地低笑着。
高大人木着脸没有说话,莫测高深。
眼前不由又出现了那个豪迈大气的粗豪汉子的身影——其实当初下车伊始,高大人还是见过那位李参将一面的。
想当初,身负皇命,自己虽说已经明了官场中蝇营狗苟,为官也算不上至公至清,更谈不上修齐治平的宏愿,可是饱读圣贤书,也是真心想上报天子下安黎庶的,也不枉了自己十年寒窗苦。可谁知下到地方到处一查看,要不就是满脸麻木的叫花子军户们,要不就是滑不留手的老兵油子们,要不就是张口就是钱粮的上上下下的贪官胥吏……真真是烂透了的!只好在各方暗示下抱残守缺,修修补补,维持个表面光鲜的样子,一时倒也是上上下下齐赞曰“能”,谁知自己心里的苦哇!
直到碰到这位小小水师参将,号令严明,令行禁止,战阵武艺精熟,让自己见猎心喜,当时两人一见如故,好一番畅谈。可就在自己想以此为本振兴军旅时,那各种看不见的网就罩上来了……各路神仙,有勋贵的,国公不稀奇,侯爷满地走,伯爷多如狗!有官员同僚的,除了辖下三省叫苦的,甚至河道漕运总督都修书一封满篇暗示了……
不得已,只好偃旗息鼓,再劝这位参将和光同尘。可谁知,不知道他是不想庸庸碌碌,还是没听懂,或者是想证明自己,又或者想用战绩给赏识他的上司添个光解个围……一时间四处出击,剿灭各处“倭寇”八九处!
唉,天真,糊涂,不识相啊!你这班煌煌战功,将那些怯战又庸碌的同僚置于何地?!你打灭了倭寇,勋贵官员们还有什么理由以海疆不平继续“海禁”,来掩盖他们垄断海商得巨利的事实?扫灭了倭寇,河道漕运又有什么理由继续存在,不让位于更迅速运量大的海运?!没了倭寇,官吏们又怎么今天“漂没”一艘战船,明天“战损”一些火炮军械?!甚至更恶毒地说,那些勋贵脏官们又怎么打着倭寇的幌子来……劫掠?!
触目惊心啊!我堂堂正二品督抚都提心吊胆睡不安枕,你……唉!
可惜,我不杀伯仁,伯仁终因我而死!倭寇大举联合,围攻李参将,自己也曾严令救援,可悲哀的是,无兵无将的自己就是庙里的菩萨——刷金粉的泥胎木偶!接令的将领们一个个贪生怕死怯战推诿,或者说他们就是乐见其成!终究还是……唉!
即便自己怀疑是某些人亲身上阵,那又能怎么样呢?!
事后有那么一刻,觉得这官场真是污糟烂透,臭比茅坑,自己呢?是不是秦桧第二?干脆辞官算了!可是终究自己还是俗人一个……事后借故收拾了几个稍出了口恶气,就当是为那忠心报国的将军报了仇……软弱如此,真是惭愧无地!
事后那李家小姐借西洋之兵威吓,自己看了场勋贵官吏们的笑话就顺水推舟了,更是想也借机“漂没”一把给那大小姐一个帮助……可是谁知,下面那几个贪心不足的东西,接了自己的暗示竟然还是人心未尽没脸没皮,只出两艘不说竟然还敢要钱……
高大人大大喝了口茶,目露寒光——看样子,之前杀鸡儆猴做的还不够啊!不过,话说回来,就那几个丘八,能有胆子直接驳我的面子?后面必定有人!至于是谁,哼……
眼前这阴测测的阉竖也是人精啊!自己真是有些小瞧天下人了,能在那帮没卵子中杀出来出镇南京镇守,眼光端的毒辣!自己此前一番故意贬低那女娃,打消这阉竖注意力的意图被这死太监看破了不说,原本暗地里帮个忙还被下属破坏,暴露了自己掌控力不足——竟然被这死太监笑话了!
真是……他~奶~奶~的!他~奶~奶~的!他~奶~奶~的!发泄放松的事情必须得大声说三遍!
冷静,冷静,制怒……呼!
“军中纪律废弛,船械物资保管不善,奸猾小吏上下其手,肆意滥用漂没中饱私囊!还有,有些人手伸得太长了,为皇上和百姓计,必须严厉打击,杀一儆百!公公以为如何?”高大人放下茶碗,正气凛然地说。
“着啊!”王公公双手一拍,眼睛都乐得眯了起来,“杂家读书不多,也知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高大人,是吧?有些人也闹得太不像话了!再大的功劳,百多年也该够了,得好好敲打敲打了!高大人一向素有能才之名,杂家还是挺佩服的!”
高大人微微一笑,对王公公点点头,心内却是一叹——唉,李家世侄女,你一番连消带打,借西洋和勋贵忌器之心势压地头蛇勋贵,再扯上勋贵压制官吏太监,然后反过来借大明之势驱走夷人兵舰,不亏大节!实在是,好的很!再以汝父遗泽,无须坐等立得军船和精熟人手,省去不知道几年之功,环环丝丝入扣!可是,也实在是锥之处囊中,脱颖太速,震惊世人啊!以后本官也只能暗地里能帮就帮,希望还是和之前一样“得道多助”,能有更多人帮着你……好自为之吧!
“高大人,听李家丫头回报说,西夷佛郎机人还有什么马车夫,派船窥视澎湖大员,有占取之意,你有何打算啊?”王公公问道。
高大人轻描淡写地说道:“澎湖方面没有接到汇报,大员?孤悬海外的不毛之地,全是食人生番,于我大明何干?”
王公公听罢没有说话,仔细瞅了高大人脸上神情,不置可否:“说到佛郎机,杂家想起来了,李家女娃之前恳请仿所谓佛郎机银币作大明银币。杂家接到京中来信,说是陛下对试做发放的银币很是高兴——高大人,可要尽心尽力啊!”
“公公明鉴,”高大人有些苦恼地道:“银币是制了一些,也发放了出去,确实很受黎民乐用。然则制银钱与制铜钱虽有相通,也大有不同啊!工序繁多,匠人不足,想多做快做,怕是不能啊!”高大人大倒苦水。
王公公倏然变色:“高大人是欺杂家见识少了?咱老祖宗自秦时做制钱,到现在快有两千年了吧?什么东西不好做出来?高大人督抚三省,这么多匠人可以调用,却说力有不足?这话说出去,谁信呐?佛郎机仅蕞尔小国,那银币都一箱箱来到我大明,高大人以为杂家都不知道吗?”
说到这里,王公公阴阴冷笑道:“银九铜一,七钱二分当一两之用。嘿嘿……工序繁多,匠人不足,怕是手脚太多,贪心不足吧!高大人,我可告诉您呐,人要知足啊!做一枚银币,得三成多……至少也是两成利,不少啦!皇上要是怪罪下来,别怪杂家没提醒过您呐?!”
高大人心中破口大骂:“阉竖!当本官像你们是黑眼珠子见不得白花花的银子吗?这做银币,没了火耗的空子钻,下面那些混账王八蛋阳奉阴违不给工匠,难道要本官自己上去做不成?”
沉着脸说道:“本官已经竭尽所能,公公若是不信,尽可派人来看,本官求之不得!”
“哈哈!”王公公打个哈哈:“高大人分内之事,杂家插手不大好吧?哎呦时辰不早了,杂家约了云柳香喝酒听曲儿,高大人,杂家告退了!”
高大人目瞪口呆——泥煤,怕担责也找个好点的借口啊!你们这帮没卵子的货色一个个找起清倌人比士子们都凶,纳妾一个比一个多,有什么用?!怎么用?用嘴还是用手?
……
庙堂的大人物们明争暗斗的时候,风若虚他们正开心闲适地大吃大喝——当然,对这些酒食看不上眼的风若虚,只是拿着杯子浅饮慢品,不时夹几口菜应个景儿,桌上酒肉大部分都进了风卷残云的李三几个的肚子。
风若虚的注意力大半都放在满酒楼的来来去去的食客们身上了——酒楼什么的,不怪是师父说的探听消息的最佳场所,来来去去的人们,漫不经心或者八卦的闲聊,都把风若虚想知道的东西拉呱给呱出来了。
“听说刘大商又要卖船了!”
“咋?不是上个月说要卖了吗?”
“没卖出去呗!话说刘大商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了,一艘半新不旧的船愣是要当新船卖!还不许讲价!你说卖船卖不了就卖不了呗,买卖不成仁义在啊!谁知经营几十年的人硬是暴脾气地把老关系一个个给伤了!嘿,也真是让人没话说了!”
“话说刘大商是不是真撞邪了!跑海多少年的人了,看天气也得有个谱吧?再说,哪有盗匪也该消息灵通才对嘛,偏偏听人说就是直愣愣往龙吸水还有匪窝子里冲!别人劝都劝不得!好在手下精干,小命保回来了,船竟然也没丢?!就是这人、货丢的够呛!”
“可不是!就说活着的人,也不管多年的主仆了,不少人就是不想上他的船了!也难怪啊,要是命不好躲不过那也就算了,谁发财不得冒大险啊!可要是被人逼着专门去送命,可没人愿意干啊!”
“嗯,听说是不敬海龙王……”
“什么海龙王,明明就是海妖嘛!”
“你们都哪听来的,瞎扯!我咋听说是被鬼魇了?!你们想想,他家先是城中大妇突然浑不认人,对他又打又骂,然后就是接连昏头海上出事,再然后大妇突然去九龙山外室那就小妾打了一顿,半夜里鬼哭神嚎差点闹出人命……想想就邪乎啊!”
“你这一说我倒是有点害怕……没见刘大商那副样子……生生一个肥头大耳满福相的人,变成痨病鬼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