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直隶，直辖江苏与安徽，其政治中心的南京，便是大明陪都，有着和北京一样的官员体系班子，可惜，这就是个摆设，养老的。不知道多少人入了南京为官，便自暴自弃，醉生梦死，一头扎进秦淮河的脂粉堆里，夜夜笙箫。
尽管如此，代表皇帝的镇守太监，代表士林和江南文人意志的文官系统，从开国便扎根南京的勋贵们，为了彼此的利益，今天你联合我打他，明天我联系他揍你，明争暗斗地不可开交。正所谓庙小妖风大，水浅王八多。
一处雅静的水榭，一个三缕长须的中年文人和一个面白无须的男子正在品茶交谈。
“高大人真是好手段啊，杂家佩服，”面白无须的男子细着嗓子阴测测地说了一句：“连面都不露，就让布政使把事情了了，高，实在是高！万岁和诸位阁老把你派来督抚沿海三省，也实在是英明的紧啊！”
“公公过誉了！”那中年文人轻轻呷了口茶，微闭着眼睛品了品便咽了下去：“这不都是公公从中折冲樽俎，谈笑间将那西方蛮夷玩弄于鼓掌之间吗？说来好笑，那些蛮夷以为仗着船大炮多、船坚炮利就可以压服我大明，实在是愚昧无知得可笑！”
“着啊！”那“公公”听到对方的恭维，一时间也是有些得意：“区区小国蛮夷，蛤蟆吞天，真是好大的口气！也不想想木船终究是木船，火烧连营连环船，咱老祖宗不知道多少年前都做了不知道多少回了，岂惧区区几条蛮夷船？就算炮多炮利，可咱大明别的不多，真要有事，为王前驱的多不胜数，他好铁能捻几根钉？再者说了，据说此国是离此万里，铁球炮弹火药打完了，上哪找去？”
“所以公公将计就计，三言两语便使蛮夷退出我大明海疆，这等壮举，实在是可和李太白醉草吓蛮书相媲美啊！前有三宝太监七下西洋扬国威于四方，后有公公舌战蛮夷斥退之，这等伟业，必定名垂青史，这就先为公公贺了！”那文士大把的马屁奉上，然后举起茶盏，一副以茶代酒的敬酒恭贺样子，让这太监好不高兴。
“那李家小姐终归是女子，格局实在是小了点，以为攀附上西方蛮夷就能成事，孰料碰上公公，吃了个大亏，不得不乖乖双手奉上大量银钱。今后公公的考绩必将秀出同侪，肯定是让万岁龙颜大悦，简在帝心的了！”这督抚又是笑着，熟极而流的恭维话顿时不间断地冒了出来。
这话实在是搔到了这太监的痒处，不由他不喜形于色。
说来这些年他也是感觉越来越急躁，其实也怪不得他沉不住气。
虽说是身为南京镇守太监，身份地位上高出北京外其他地方一截，可无论是有着苏州织造的苏州，还是鱼米之乡下有天堂的富饶的杭州，或是其他大有矿产的地方，一个个肥的流油，不仅自己腰包丰满，连解京的税银都年年翻高，让他不急不行啊！南京虽说也有二十四监，说来说去都是摆设，他可是一直想着回到北京，回到皇帝身边这权力中心的，不说司礼监了，其他几个冒前的监也行啊！
不过自从半年多前这李家小姐开始活动解除海禁，让他眼前一亮，多了个来钱的门路啊！一个个默许的许可发给了商人们，只是拖着李家而已，看还能不能榨出其他的油和点子来。其后的西方蛮夷的武力示威，不过是他顺水推舟而已。
想及这里，欣喜的笑容又收了回去：“可惜最终还是让李家那女娃娃达成心愿了啊！因利乘便、合纵连横的手腕真是了得！若是身为男子，怕这朝堂，也有她一席之地了啊！”王公公说完斜了高大人一眼，阴阳怪气。
高大人不由暗骂了一句没卵子的阉竖！不过对王太监的夸赞，他也是承认了的，无他，李华梅用的，乃是阳谋也！
理查带着的英国舰队的武力演示，其实就是明白人眼中的选择题而已。毕竟谁也没把这武力在“武力”这一层面上真当回事，毕竟大明当初连皇帝被俘了都没屈服，还怕你万里迢迢的区区几艘船？大明的腰杆子硬的很！不和亲不纳贡不投降！你要真来打，那就打啊！拼着死伤几千几万，烧不死你杀不完你还耗不光你？！笑话！
可是说了是选择题就是明晃晃的选择题！首当其冲的是南京势力圈的勋贵们。这些挤在秦淮河姑娘们的温软山丘上一百多年的开国武勋们，其实早就没有了当初的血性，土木堡之役更是很大程度上打断了他们的脊梁。然而连续一百多年不断地繁衍生息，联姻自保，置产兴业，早已是光脚的穿上了干净整洁的鞋子。无论是田产商铺这些不动产，还是早已暗地里跑了多年的海船，都是老鼠跟前的瓷器——要打的话，你敢打吗，打得起吗！冒着财产大幅度缩水的风险选择干仗……你脑子没进水吧？真到了最后的生死抉择的关头了？未必吧！
其次就是文官系统。不说他们他们代表的复杂纠结的士林乡绅的利益不允许打，就单说他们是“流官”，若是他们的地盘上内部不靖海盗蜂起，往小了说考评不佳升迁无望，往大里说指不定就直接被免官，甚至老婆闺女都得进教坊司接客去！你说他们吃饱了撑的去多事吗？
自宣德后大明时不时有设布政司、按察司、都指挥司三司之上的巡抚，甚至更高的总督数省的总督。这些督抚由以前临时设置然后解散，渐渐演变成长时间的驻留。就说这高大人，本身便是总督江苏、浙江、福建三省钱粮北运兼剿匪缉盗沿海备倭事，你说他是不是第一责任人？
最后就是皇帝家奴，代表皇帝监察官员兼替皇帝敛财的镇守太监了。虽然说镇守太监不像官员是固定任期，但是也带有“流官”的性质，若是境内海盗袭扰百业凋敝收不上钱，那他们比文官更惨。因为是皇帝家奴，虽说信任度上比文官好点，可是身份低贱更不会被皇帝看重，失了皇帝欢心就完蛋大吉，更不用说再惨点被打发去凤阳守皇陵了，甚至直接被处死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所以两人前面相互奉承夸奖了一大堆——虽说让步李家让华梅获得航海默认许可也有他们的本意在，可其实大部分是华梅摆明车马，让他们不得不走，顿时酸溜溜心理发作。当然他们其实也没吃亏，反而赚了钱，平了些怨气，这也就是他们不得不承认华梅手腕高明的地方。
“恭喜公公收上三十税一的商税，大振我大明王法，想必皇上定能龙颜大悦了。”高大人又呷了口茶说道。
其实当前大明财政处处捉襟见肘，还是开国太祖朱元璋一手埋下了自己皇朝灭亡的祸根。出身农民，少时历尽艰辛的朱元璋，建国后为省钱省吃俭用打击奢靡不说，严查贪官污吏从他口袋里掏钱用剥皮塞草恐吓不说，小气巴拉定的官员薪水低饭都吃不饱更不用说人情往来不说，又为了省钱自以为得计实行军屯结果后来军户逃亡既没粮又没战力不说……单说对商人，先是看不起，规定了种种车马服饰上对商人的轻贱，科举上对商人也严格限制，又因为轻视经商其实就是微末小道，税收不收的其实无所谓，规定了商税永为三十税一后世不得增加（放到后世商人们能乐死），这商业上真说不好朱元璋是仁慈还是愚蠢了……一年商税3%！
“高大人不是同样有吗？可怜杂家奔波在外，不比高大人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庙算之初啊……”王公公细声细气地语气，听得高大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无卵阉货！”高大人又一次暗骂。这些死太监残缺肢体，心理变态啊！不就是让你顶前面一次吗？没完没了了！咱是读书人，是你这低贱的阉竖比得了的吗！
“魏国公、成国公、英国公他们也各得了百分之一，想必也是大发了一笔，不过多了一个锅里捞食的（李家），怕是也要头疼了吧，哈哈！”高大人自顾端起茶细品，转移了话题。
果然王公公嘎嘎怪笑了几声，渗得高大人又起了一身疙瘩。
其实他们掌管各种官方资源，又岂不知华梅没有求助西夷。拖到如今才入行，就只有自力更生得到的两只船，对那些家大业大的豪商和背后的勋贵有多大威胁？但是莫名的，他们就是一致的认为华梅这支小小的船队就是一股让他们胆战心惊的力量。也不知道是因为其首领是多谋睿智让他们惊叹的华梅，还是因为他们体味到的那支小团队隐隐散发的带着蓬勃朝气的感觉呢？
只是因为开国伊始，那些勋贵们就开始联姻，到现在已经是拥有庞大潜势力的利益集团，抱团严重，相比散乱的文官官僚集团和不为舆论认可的太监们，无疑勋贵们才是三方中最强的。所以高大人身后稍弱的官员士人阶层，还有代表皇帝的王公公，看到华梅他们已经压制不住，那还是尽快放出来给勋贵们吸引下注意力才好——相互对耗吧，嘿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