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畅春园外的庄园养病,以我现在的身份不可能再见到他。除了祝祷我什么都不能为他做。可笑的是连祝祷我都无处可做。派去迦叶寺上香的小丫鬟回来说那里即日就要拆掉搬迁。
站在庙门口等我的娘、德凤无心、初九全部的童年记忆、还有胤禩……不管愿意与否都要被毁掉。我决定最后去看那个地方一眼,对过往哪些记忆告别。
那时我还是初九,在这里拿到一只暗示我天命可改的竹签。经历过生死让我学会了不再恐惧。再一次站在迦叶寺门口,已经可以用隔世这个词来描绘我的心境。
香炉巨鼎都已搬走,香灰弥漫的院子、残破的围墙,天还没有亮只有一个小沙弥百无聊赖的坐在院中打呵欠根本没有搭理我。
大殿里的香案都已撤走了,佛像听说要择日再来请走,高屋空宇静寂安宁,没有愿望没有求告只剩了悲悯慈怜的一座蒙尘金身,此时这里才是真真正正的佛家清净地。一间间殿堂走过,在回忆里穿梭,连掠过脸颊的风似乎都夹着呜咽的箫声,德凤住过小院早已是杂草丛生,却发现唯有记忆没有荒芜,竟然如此清晰地记得每一个细节。
走到尽头如同就是六道轮回的终点,那些人那些物都被抛在身后再也寻不回来了。
大殿中晨光笼罩的那个身影如此的熟悉,他背负双手仰头看着蒙尘的佛像。他来了,我们不约而同的来到这里。再次相见命运有超出我们想象的决绝,我爱上了别人而他再也不会爱我。
我缩身在角落,看过他我就可以悄悄离开了,曾经他是温雅亲切的八贝勒,曾经他一个微笑就温暖我全部人生……而如今……早已暗淡的神情,饱含苦楚的眼眸,那惨白的脸色就如他此刻的处境。我不忍心再停留转了身却听见身后他剧烈的咳嗽声。
我还是奔出去扶住了他即将倒下的身子:“胤禩.”我轻声叫他想要唤醒他的神志。如何面对已不重要,反正我已不是我他也再非他。
“你来看我了?”语音里流转的是哀切的思念。
“是的胤禩我来看你了。”他终于认出了我吗?是悲是喜我早分不清,只是这句话脱口而出。
“我也快……就快见到你了。”他笑了,当年那个少年的微笑回来了,悲伤却扑面袭来,他说:“你说这里是你的家……。”是我错解了意,原来他只是一瞬间的恍惚错认了人。
我落在他唇边的泪真正惊醒了他,亲眼看着他眼里的光彩瞬忽暗淡下去,他轻轻的推开我:“是你?”我早该知晓,初九永远是他梦里的红莲,凄美哀绝从未凋谢,相思成灰化入骨髓再也容不下他人。
我默默的退开,退到他希望与我保持的距离之外。我们不再是彼此的那个人,不怪命运,是我们没有再看彼此。
“等你看尽了世间的跌宕起伏,就能如佛祖这般宠辱不惊。”
“几人能宠辱不惊?”他靠在大殿的柱子上平复咳喘,半晌才缓缓开口。
“又有几人能一帆风顺?”这是我最后能为他做的。
“你很像一个人。”他的声音很轻,眼中的沉郁痛楚那是他对另一个人的爱。
“相像的人很多,没什么稀奇。”我尽量微笑回答他,他说我像已是对我这个人最大的认可,然而我也只是像而已。
“胤……你要保重身体。她也一定不希望看到你如此。”他的名字已经不是我可以叫的。
他停住了脚步怔愣了片刻,慢慢的回过头来终于还是笑了“你自己小心些。”看到这笑容我放了心他会好起来的,他还有许多事想做,还有许多要得到的东西,他只是心灰却没有心死。阳光刺的眼睛生疼,我们终于不再相关了。
阳关道与独木桥故事,轮回后再次上演。原来之前一切痛苦都不过缘于那句忘了说的:“再也不见。”
出门竟然看见有官兵拦住杨喜他们查问身份,杨喜远远给我使眼色让我速走。我紧紧地低着头拐进左近的小巷,幸而这里我熟悉的很,没有意外要脱身不是难事。
应该没有人注意我,我长舒一口气。不能再走大路可是这样的后巷再走远了侍卫们就找不到我了,我一个人不可能出城。正在踌躇之际那宅院后门忽然开了,我正站在门边躲闪不及。
“你等等。”那轻柔娇美的女人声音响起。我只当没听见只想快点儿离开。
“你不留步,我只好叫人来了。”她微提了声线。
不得不停下来,没有回头背对她们站下,心中的郁愤已经翻了天,难道他们姓年的一家都同我有仇?这种地方竟然遇到了她。
听见年倾兰吩咐送她的人:“都回去吧。”
“福晋,那是什么人?”一个老嬷嬷不放心的问“我瞧着她眼熟,得跟她打听个人。”她似乎在笑。
她的车经过我身边,那张娇美的笑颜隐在帘后声音轻轻软软,可是每一个字都让我不舒服:“这个时候前面该有巡逻的官兵了,不想惹麻烦就上来吧。”身后是那么多双眼睛,她要是闹起来我就麻烦了,上了她的车也一样是前途未卜危险重重。杨喜他们还是没有来,犹豫再三我还是上了车。
马蹄嗒嗒的敲着路面,车走的极缓“弘昼可是被王爷宠的没边了。”连试探都没有,一句话把我逼至角落。
既然已经知道了我也不必否认,儿子是我的那个男人的心是我的,我为什么要否认?
她的眼里没有欢愉,再美的笑都是假的:“也是咱们有缘,竟然能偶遇。”
“停车吧。”已经有了要打人的冲动。我不该上车,这偶遇再继续下去谁都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正要吩咐车夫停车,忽的头巾掉落头发也披散下来,是她乘我转头之际,抽出了我挽发的簪子。
她看着手里那乌金的凤头簪眼里有掩不住的恨“你不过是个民妇用这么贵重的东西,不怕招人眼目。”
我笑得清淡坦然,拾起头巾将头发绑住:“这东西本是民妇的丈夫所赠,没承想却有招人妒嫉妙用。”我也妒嫉她,她可以光明正大的爱胤禛,我却永远不能。
她攥紧了那支簪子紧压着胸口,呼吸渐渐粗重脸色更加的白。我不是个狠心的人,我躲开她的逼视,挑帘子准备下车。“停车。”就是危险我也要走,何苦彼此折磨。
我是被推出去的,身体重重的砸在地上,尘土瞬间扑进口鼻。膝盖手肘在地上蹭的剧疼。
‘出事了。’‘出人命了。’不知道是谁开了头,街上的人都纷纷得吆喝上了,一时间呼喊声震天。
我面前是无数双各式各样的草鞋官靴,艰难的撑起身来回头望去,年倾兰身子半吊在车里,美眸含泪梨花带玉惊恐万分的看着我,嘴里喃喃自语似乎在说:“她要杀我……她要杀我……”真正见识了什么是精湛的演技。
她真会选地方,巡城的官兵刚好经过,雍亲王府的侧福晋亲口控诉我跳上她的马车劫持她。她推我下车时那句话徘徊不去:“我只为了他好,想必你也是的。”
女人的可怕我今日算是领教了,只是来得太突然,清醒的又太晚了。她的一面之词就是我的罪,不容辩驳不能开口。早已有人把我扭绑起来口中也被塞了布条。
“乱什么?出了什么事?”一声高喝,是十阿哥的声音。
如同一只连环套,我就是那套子的最里一层,继十阿哥之后赶来的竟是年羹尧。也许他早就知道我来了京城,也许我的行踪他也早已掌握,我终究是要落在他们手中的。有十阿哥在就更好了,不必他姓年的动手了。
十阿哥看见我活像白日见了鬼,脸色由青转灰。三魂七魄都被我这张脸惊飞去天外。我垂下头,暗自轻笑该来的还是来了。
那一日年氏兄妹带着无比安心走了,把我留给十阿哥亲自处置,他们最后的回首分明是在对我说:走好。他们忘形的笑了,天意如此怎能不笑。
我被捆得结结实实扔上车,听见十阿哥吩咐属下:“去找具女尸送到化人厂去,再有人问起这个就说她逃跑意外摔死,已经烧了。”
我被关在一个偏僻的院落,像个粽子似的被扔在冰凉的炕上,没人给我松绑,甚至没人给我拿掉嘴里的布。连着两天我都滴水未进。
没有力气醒着,就只好昏睡,梦里永远是幸福的,有吃有喝有我爱的人,还有很多爱我的人。
终于在第二天的傍晚十阿哥来了,扯掉我嘴上的布,就疾言厉色的审问我:“你说出来,那个人是谁?你怎么会在京城。”
下巴都僵了,想笑却根本控制不了表情,此时我这模样一定是狰狞的。逼问,沉默,再逼问,仍然沉默。
气的他跳了脚,却无计可施。当年你英明神武的皇阿玛都没有吓住我,今天你发一通脾气我便招了,传出去你皇阿玛的颜面何存。实在想跟他如此说,可惜我口舌僵硬说不出话。
这次不成功的审问后,他开始派人给我喂饭喂水,仍然没有松绑。三天后他又来了,这一次是提着佩刀来的,看来他已经找到解决我的办法了。
“我不能让你活着。”他这样说,手搭在刀柄上却迟迟没有抽出来。最后狠狠地一跺脚:“既然死了何必回来。”
何必,我哪里知道这是何必。你既然抓了我又何必给我饮食,饿死我岂不不更好,省了今日今时这份麻烦。
他的太监跌跌撞撞的跑来:“爷,九爷一回来就往这边来了。”
“谁漏了风声?”这些日子在我这里攒下的火气,终于找了发泄的地方,一巴掌就把那太监扇出老远。
“九哥见了你非发了疯不可。”临出门狠狠地瞪我一眼,恨不得一眼将我瞪死一了百了。
“九哥,您怎么来了?”听得出他在外面尽力拦阻胤禟“阿灵阿说你抓了个人,还费劲布了个局。我来看看是什么人?”是他的声音,依然是轻佻戏谑,却是冷的。
“那是个疯子早就死了。”十阿哥咬紧了牙关圆谎。
“那这里这个是谁?”他的笑是清清楚楚地冷笑,没有半分相信“这里不过是个犯了事的下人,我教训完了就行了,九哥这是要干什么?”十阿哥真正急了,不能不急他们与我越来越近只有薄薄一壁之隔。被绑住手脚半卧在炕上的我,甚至已经看得到胤禟映在窗上的影子“下人?好不得了的下人,让你一个郡王亲自带着刀来教训。”门已被踹开。
我们又相见了,十阿哥伸手拉愣在门口的胤禟:“九哥,您……”唰的一声胤禟已经抽出了十阿哥的佩刀。
那是利刃才特有的破空风声,我定定的看着那劈下来的刀,落到半空时忽然转了方向,并没有预想血肉四溅,可怜身旁那张半旧的炕桌分崩离析了。
眸中怒火似欲将我措骨化灰,握刀的手都在打颤,我明白他恨不得劈掉的是我的头颅。当啷一声狠狠地将手里的刀扔在地上,砸的青砖地上都起了火星子。
十阿哥上前抓住他的手:“九哥,不能让她活着,不然你这一半辈子都要毁在她手里。”
他的手指轻轻滑过我的脸颊,忽然笑了“我这一辈子早就毁在她手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