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天儿,他扑在我身上哇哇大哭:“妈妈骗人,阿玛跟我说你过几天就来的。”骗人的是他那个在一旁笑得十分阴险欠抽的阿玛。
我哭笑不得,本计划进京好好收拾这个没良心的臭小子一顿,可一见着他就只会没出息地抱着他掉眼泪。他不过是个孩子,京城对他来说是个新鲜的去处,怎么能怪他“妈妈总得把事情做完了,才能来看你啊。”
“妈妈不走好不好?”他哀哀的求我。
“你别离开妈妈好不好?”我不肯说留去与否天儿把嘴唇咬得煞白,一双大眼中水雾漫衍,到底还是开了口“妈妈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让阿玛……阿玛常来看我就行。”艰难说出最后几个字便马上把脸埋进我肩窝,不让我们看见他流泪。
我的天儿长大了,已经能够安静的作出抉择,懂得掩饰泪水,不再只靠号啕大哭索取想要的东西,成长是件多么残酷的事。
“你乖乖的,妈妈就总陪着你。”我紧紧拥住他的小身子。
天儿走了他才缓步上前,我哼一声径自闪开“哎哟,原来是雍亲王爷。您今儿亲自到访打算要活活折煞小女子?”和颜悦色是给我儿子看的,他就不要指望了。
“怎么了,还生气呢?”他愈发贴近凑在我耳边,难得的做小伏低。
“有什么气好生?再说就算有,您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我哪配生气啊?”咬牙切齿的瞪他背转过身子。
“我错了。”蚊子哼哼隐约飘来。但凡听力再差一点儿,还以为他在我耳根呼气呢。
我躲开掏耳朵:“我耳背,您说什么听不见。”
“我知道了,横竖你也不想见我,我走还不行。”他身形一转作势欲走。
“你敢。你要敢走,我就把这儿一把火烧了再回杭州。”好呀,跟我耍起威风来了?
他一笑,依旧坐下。他的笑容让我发现了自己的无可救药,竟然爱他爱到如此地步,他的每个表情,冷若冰霜的回眸、淡漠平静的注视、温和粲然的微笑……出了这个门儿,他仍然是那个克制压抑的雍亲王,从很久以前开始,在我面前他就是他自己,火爆甚至急躁,如今却肯对我承认自己错了。
“你尽管烧。烧了,我盖个更大的。”
“好主意,换了儿子再换房子,接下来再把我换了,你就省心了。”我冷笑着挖苦,却搂着他肩不肯放手。
“换了谁也不能换你。”他顺势拖我坐上他膝。
既已死别,何忍生离。我们可以相聚的日子太少了,又分离了那许多岁月,如何经得起一再错过,这片刻的安宁幸福得来殊不易,怎么舍得轻易放手。
最近几日身上不大爽快,偶有眩晕气短。他没几天就找人给我诊脉。我不以为意,老毛病而已,早年在杭州也请大夫看过,通没看出什么子丑寅卯,见我能吃能睡,猜测大概是生了天儿落下的血虚,只分付好好静养调息便是。
隔帘看出去,三指搭在我腕上的是个枯瘦的小老头儿,另一手反复搓捻下巴上稀稀拉拉的灰白髭须不已“敢问夫人是否时常昏眩,尤以早晚为重,并时觉胸口阻滞气息短窒,偶有隐约痛感?”
“也不是时常,只是有时不大舒服。”吓了一跳竟然说中了,我不想胤禛担心。
小老头儿眯眼微笑:“早先自然是偶尔,只怕这一两年就是经常了。不知老朽说的可对?”
“究竟是什么病症?可要紧不要紧?”胤禛面沉似水。
小老头儿又捡着问了几句当年怀胎生产服食药物的情况,凝思片刻便拈须摇头神态清高:“依老朽看,这个症候只怕不是病,倒象是中毒,只不过毒性当即拔除,为害尚不甚巨。以老朽之见,定是夫人当时身怀有孕,又用过不少保胎药物,想来便因此这毒才未能断根。”胤禛脸色微微一变,却没说话。当年那药到底给我留了点纪念品。
“王爷无须忧心。老朽既然能诊,自然也有法子治。待老朽写个方子,慢慢将夫人体内残毒清净,也就无甚大碍。”小老头提笔写了药方,就起身告辞了。临出门前又嘱咐道:“将入冬了,夫人这个症候,一切热性大补之物都不可进,否则将体内毒气激出来,只怕就沉疴难起了。”
胤禛突然叫住他“王爷还有什么吩咐?”小老头止步回身相询。
“日后,我们是否还能有子嗣?”我在帘后大翻白眼,他就惦记着这个。
“只要夫人身子调理好了,如王爷所愿应当不难。”
药煎好了,胤禛非守着我喝掉不可,一面抱怨:“这一次怎不带佳期来,你身边连个得用的人都没有怎么行?”
我捏着鼻子生吞硬灌,总算把那巨苦的药咽下去,忍着欲呕的冲动开口:“外祖身边总不能一个人都没有。我让她留下替我陪着他老人家。”这个是非圈我一个人回来就够了,何苦再饶一个。
好容易喝了半罐蜂蜜才舒服点儿,胤禛在一旁皱眉微笑。
“笑什么?”横他一眼,心情不算太好,虽然他在这里陪我,可是到了时辰天儿还是回府去了,说过几天再带来,美其名曰不能耽误功课。
他攀上我肩,低声调笑:“我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咱们再生一个不就行了。”
“生生生,你就做梦去吧。我是生不出了。”我啐一口推开他。
他哼一声:“谁说的?以前不也以为不会有孩子,还不是有了天儿。”
“天儿那是老天给我的。”
“那我就是天。”
我笑倒在他身上:“对,你是天,天天打雷下雨,从不见你放晴。”
“任凭怎么打雷,也没见你怕我。”他温柔地笑开来。
每月天儿会和我住一段日子,胤禛现在添了看我吃药的任务,倒是频繁登门。他来了便住下,那天想起来就随口问了句:“你这么久不回去没事儿?”
他一派悠闲,斜靠在迎枕上翻书:“怎么?嫌我住太久了?”
“你在这儿,岂不耽误我出去私会情郎。自然嫌你。”我咧开嘴送去标准笑容,这个不识好人心的坏蛋。
他陡然伸臂将我拉进怀里,呵呵笑起来:“这我就更不能走了,得好好看着你才是。”我下死劲一脚踩过去,他竟一声也不出,身子却覆了上来。
我们也许可以这样过一生,彼此沉醉相拥相偎共度晨昏。
进了八月他随康熙出巡塞外,临走把天儿送到我这儿来,山中无老虎,我们娘儿俩个就是大王。着实过的自在多彩。
九月间来了信,他的随侍太监苏培盛赶着送过来的,信里寥寥几句,让先接天儿回去,他过几日也便回北京了,皇上派他回来照应胤禩的医药,十分语焉不详。
胤禩要是小病,何必特意派他照应。心骤然抽紧了,仍尽力不动声色地打探:“天气还热着,这来回奔波多辛苦。八爷不知什么症候,怎么还得王爷亲自回来照料?”
“奴才模糊听着,象是伤寒。要早点儿延治本也不当紧,只是八爷拗着不叫他们告诉皇上,既不肯找太医又不肯吃药,现在据说很是凶险,经常昏厥。只怕……”他陡然住了嘴,告罪退下。我于静默中转身离去,不想再听。
凶多吉少是吗?胤禩的心思我明白,他的毕生目标便是成为完美的人,得到所有人的认同。然而他心里最应当认可他的那个人,却如此无情的打压他。
这就是皇权,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只在不涉及权力时,他们才是父子。我能做什么?历史正一步步按照既定的轨迹前行,那是他们的命运,似乎并无我置喙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