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萧文远在院中沏了茶,却没有多少人去喝。
了解他的好友老早就躲在一边,就连方音也是端着茶杯,一脸不情愿的样子。
只有一个人例外。
郇临枫带着从容的表情站在萧文远身旁,沉默地将茶饮尽。洁净的长衫席地,泛着很淡的蓝色。
叶轻烟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移开。
她平静地端起一杯茶,一饮而尽。茶水苦而涩,叶轻烟却连眉也不皱一下。
早已习惯了吧。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明明没有沏茶的天赋却总爱去做,再好的茶也会被糟蹋得又苦又涩。普天之下,除了她和萧文苑,再没有王孙贵胄能够喝得下去吧。
萧文苑,萧家的二公子,最疼爱萧文远的二哥。只是,早在多年前,他就离开了萧家。
苦涩的茶水,一杯接一杯。
就让她被这苦涩湮没吧,否则,她会陷在回忆里无法自拔。
口中的苦再怎样也好过心里的痛。
然而,下一刻,却有人阻止了她。
茫然地抬起头,望这那张脸在自己面前逐渐变得清晰。
是郇临风。
他接过她手中的茶杯,轻声道:“很苦是吗?那就不要再喝了,我替你喝,好不好?”
叶轻烟的表情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眼中的空茫在不知不觉中转变成了不可忽视的悲伤:“此人已非彼人。你替我喝,有什么用呢?”
郇临风怔了怔,像是明白了她的意思,最终还是将手中的茶杯递还给她,眼中的愧疚变成了隐痛。
一旁的萧文远似乎也被那句话触动,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此人已非彼人。你替我喝,又有什么用?
诡异的气氛在空气中流动,然而,一旁的人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古碧不小心从凉亭滑入水中。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叶轻烟正坐在湖边的树上欣赏着周围的风景。
或许,并不能说是听到吧。
坐在树上的她听到了一声惊呼,远远望去,便看到一群人慌慌张张地下水,手忙脚乱地将湖中的女子捞了上来。萧文远接到消息,很快赶到,亲自将浑身湿透并昏迷的女子抱回房间。
叶轻烟静静地坐在树上,目睹了全过程。
可比自己在冰冷的湖水里浸了一夜才被救起的时候热闹多了。
叶轻烟悠闲地晃起双脚,对自己自嘲般地笑笑,完全没有发现在有人靠近。
郇临风站在树下,对着叶轻烟张开双手:“坐那么高干什么?太危险了,快下来。”
他面带笑容,他声音轻柔,张开双臂的动作就像是在迎接自己最重视的珍宝。
叶轻烟歪着脑袋凝视他。蓦地,她慢馒地扬起唇角,轻声笑了起来。清浅的笑容在她的脸上漾开,就像是平静的湖面忽然泛起了涟漪,一圈圈地荡漾开去。
她从树上跳下,轻盈的样子宛如翩飞的蝴蝶,准确地落入了他的怀中。
郇临风轻轻地将她接住,无奈地叹息:“呆在那么高的树上很危险,以后别到那么高的地方去。”
叶轻烟靠在他的怀中,静静地点头。
郇临风放开她,独自望着萧文远抱着古碧离开的方向,道:“不知古小姐怎样了,你要不要也去看看?”说着,又望向叶轻烟。
很想回答不。很想。
可是,当她看到郇临风微笑的样子,拒绝的话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好啊,我们一起去。”跟在郇临风身后,叶轻烟不动声色地叹息。
最终还是答应了吗?
古碧的房间在湖的东侧,并不远,只需经过一个转角,再步行三四十米便可到达。
房间不大,此刻却进进出出地围满了人。床在房门的右侧,透过不停进出的下人可以很轻易地看到萧文远焦急地坐在床头,不时地从丫鬟手中接过湿毛巾,细心地为古碧敷上。
下人已经为古碧换上了干净衣服,看样子没有什么大碍。
然而萧文远仍旧坐立不安,经常头也不回地朝丫鬟叫唤:“大夫来了没有?”他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昏迷的女子身上,甚至未察觉郇临风和叶轻烟已站在他的身后。
再三等待不见大夫的到来,萧文远终于按捺不住,身打算自己去请大夫,却不料一转身便撞上了郇临风和叶轻烟的目光。
萧文远一愣,径直地看向叶轻烟,道:“轻烟,你也怎么来了?”萧文远并不傻,虽然叶轻烟从未公开表示过她对古碧的不满,也不曾因为古碧搬进庄园而说些什么,但她与古碧之间的微妙关系,萧文远又岂会看不出来。
叶轻烟扭头望向古碧,淡淡道:“听说古小姐掉入湖中,我和郇侍卫不放心,特意一同前来探望……”
不等话说完,萧文远便打断她:“小碧很好,轻烟,你看过之后,就可以回去了。”
叶轻烟缓缓地抬头看他,又瞟了一眼尚在昏迷的古碧:“你……这是在下逐客令?怕我伤害她?你放心,我如果要害她,我之前就不会救她了。何况,让她离开有很多种办法。比如……我去找萧伯父和萧伯母说你接了一位姑娘进庄园,不必多说什么,伯父伯母定不会让你将她留下。”
仿佛被戳穿了心思,萧文远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想反驳,却终究是一言不发,只是沉默地看着尚未醒来的古碧。
叶轻烟不再说话,亦不再看他,而是将目光望向在一旁察看古碧伤势的郇临风身上。
许久,松了一口气:“还好。似乎只是落到水里,未受什么伤,应该没有太大的问题。”
萧文远微皱着眉,似乎正在为他接近古碧而不悦。
叶轻烟冷笑了声:“不必那么紧张,没有人会打扰您和古小姐。郇侍卫,既然古小姐没事,我们还是走吧。”
郇临风没有反驳,但眉宇之间仍掩不住对古碧的担忧与关切。
叶轻烟看在眼中,微微咬着下唇,并不言语。而此刻迎面走来了姗姗来迟的大夫。
郇临风目送着大夫走远,似乎还有些不太放心。
“既然不放心,刚刚为何不留下?”突如其来的询问使郇临风瞬间回过了神。
“没什么不放心啊,只是,古小姐的身子较弱,所以有些担忧而已。”
“是吗?”叶轻烟笑笑,“不过是在湖里浸了会儿水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我就……一点都不担心。”
郇临风没有说话,许久才道:“你……你的伤势怎样?伤口……开始愈合了吗?”
仿佛没有预料到他会忽然问起这件事,叶轻烟愣了一会儿才答道:“还好吧,反正没有人在意。”
郇临风皱了皱眉,走上前,一把撩开衣袖,细细地查看起伤口。
然而,查看了伤口之后,非但没有放心,眉头反倒越皱越紧。
两寸长的伤口不但丝毫没有愈合的迹象,反而有淡黄色的脓水不停地从伤口流出。
郇临风正想大声质问,最终还是放轻了声音,有些心疼地问道:“痛吗?”
叶轻烟摇头,拼命拼命地摇头:“不痛,一点都不痛。”
郇临风叹了口气,心知她是在安慰自己,便道:“你的住处有伤药吧?走吧,受了伤不方便,我帮你包扎伤口。”
回到静息阁,郇临风在叶轻烟的指点下找到了伤药,很快包扎好了伤口。
“这几天小心一点,千万不能让伤口再感染了。要对自己好一点,不要总是不在意,这次你的手真的伤得很严重。”
“有什么关系呢?”叶轻烟微笑道,“反正也没有人在意,我可以对自己好,可是没有人在意,又有什么用呢?”
郇临风看着她,许久才道:“有,有人在意,我,文远,我们都在意。你不爱惜自己,尽尘也会担心你的。”
“尽尘?恩……只有哥哥他,会视我重于一切。”
叶轻烟笑了,笑容明媚而璀璨。
可她笑的原因却不是因为他所说的内容。
“你知道吗?其实你们是否关心我,我并不在意。除了哥哥,无论你们多么关心我,都不会胜过关心古小姐。可是,我很高兴,因为你刚刚……叫他……文远。我终于可以确定,你不仅仅是郇临风那么简单。郇临风只会叫他少爷,而他也并不认识叶尽尘,而你并不止是一个侍卫。”
看着她的笑容,郇临风有些讶异,却只是笑了笑,俯身道:“叶小姐,我该走了。”
叶轻烟微微一笑,没有挽留:“叫我轻烟。即使你不愿意,可是我希望你可以这么叫我。我从来……都不是你的小姐。”从来不是。我并没有资格让你叫我……小姐。
郇临风的脚步停顿了一下,却依旧头也不会地朝前走。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叶轻烟笑容慢慢地凝结在唇边。
前几天说过的话依旧言犹在耳,让如今的她再也笑不出来。
此人已非彼人。你替我喝,又有什么用?
是啊,此人已非彼人,又有什么用?
如果连他自己都不肯承认,一切的一切,又有什么用?
你可以叫他们文远,尽尘,却固执地叫我小姐,是因为想让我知道,我和你之间的疏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