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心走出天启帅府,已经是子夜时分,白天飘洒了一日的轻雪已经不知何时停了,昏暗的夜空,全然看不见一丝星月光芒,手中的灯笼在这迷蒙的夜色中也只能驱散开丈许方圆的黑暗,黄梦梵手执红色纸伞,一身素衣立在雪中相送,轻启樱唇道:“九哥,梦梵会一直等着你的。”
熊心紧握双拳,却依旧柔声道:“梵儿,是九哥没本事,答应九哥照顾好自己,九哥这就去请王兄收回成命。”
匆匆赶回军营的封玄奕来到帅帐之中,翻找起来,不一会儿终于在帅案下找到了这封“家书”上书玄奕贤弟亲启,封玄奕双手颤抖的打开这封书信,玄奕贤弟,见此书信后速派人快马加鞭赶回国都,救下愚兄妻儿代为照料,此番结局不出遂之所料,黄、向两家积怨已久,遂承蒙先王圣恩,无以为报,若非先王黄氏一族永无出头之日,遂深知黄氏乃先王一手扶持为与向氏分庭抗礼,如今先王逝去正是向氏反戈一击之时,妻儿若能在此番浩劫中生存,遂虽死无憾。——愚兄黄遂绝笔
熊心心中充满愧疚,梦梵待我如此,可是自己又是如何做的,姑父被捕之事要不要事先告知,熊心至今也是犹豫不决,倘若坦诚告知,姑姑一家或许有机会逃过一劫,可若是如此自己的局势只怕会更加危急,思来想去,熊心又绕回了天启帅府,而此刻封玄奕派出的信使已经抵达,随着信使而来的还有一百兵士。
不到两月时间,世事却已经是翻天覆地,不提自从丹阳之战后,北线的天启大元帅被定罪,就是勇王熊睿也皆遭申斥,甚至整个楚军也在收缩防线,种种征兆都表明持续数年的战事有可能休止,可是这样一来,外患将去,楚国内部的矛盾越发尖锐了。
自从黄遂被押解到都城,熊英只是匆匆见了他一面,就将黄遂下狱,留在城中的妻儿也被软禁府中,就连在外领军的黄浩宇也被锁拿回都,只有黄遂次女黄梦梵在天启帅府被围之前,被封玄奕和百余鬼面亲卫带离了皇城,熊英只是下令缉拿。不过他虽然不甚在意,明镜堂却是倾巢而出,搜索她的行踪。
不知茫然了多久,熊心突然惊觉后脊一阵凉意,身形一闪,妄图躲开袭来的兵刃,虽然那剑气并无杀意,但是熊心却是丝毫不敢轻忽,下一秒他的便被利剑架住了脖子,身后一人全身黑衣,冷冷道:“是何人在此窥伺?”
“大楚庄王熊心。”熊心淡淡道。
熊心此刻已经恢复心境,低垂眼帘默然不语,知道方才自己心神不宁,没有留意到暗中有人,不过那人必定也是高手,否则不会这般轻易瞒过自己的耳目。心念百转,冷冷道:“熊某不过是一个闲散王爷,阁下有何见教?”
那人沉默片刻道:“王爷素来与天启帅府交好,无人不知,如今大帅被诬入狱,不知生死如何,且王上将大帅拘于何处也是无人知晓,所以在下冒昧前来动问,王爷和天启帅府之间的联系也不必多言,想来王爷也心知大帅忠义,还请王爷不吝赐教。”
那暗中之人似乎察觉到了熊心气势的变化,轻叹一声,走出暗巷,移步到门前,昏暗的月光照射在他斯文俊朗的面容上,这人却是一身轻甲,腰佩长剑,身背强弩,双目神光隐隐,盯在熊心面上,目中隐隐带着惋惜之色。
那轻甲武士抱拳道:“末将皇甫擎苍,参见庄王殿下,殿下千岁。”
“原来是姑父手下的皇普将军,本王的处境不便出手相助,不过姑父关押地点之事,本王略知一二。”
皇普叹道:“月来大帅陷入狱中,楚国上下,皆为之忧心,不仅文武官员纷纷上书保奏,就是布衣士子也纷纷为之鸣冤,大帅乃我楚国擎天柱石,此番遭奸人诬陷,还请王爷看在楚国百姓的份上,出手相助。”
那人又上前道:“王爷,还请看在大帅乃是楚国栋梁,不容摧折的份上,鼎力相助。”
熊心思索再三,道:“也罢,此番如此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姑父便囚在城中香火最鼎盛的三清观中,只恐数日之内,就会生死分明,各位所谋的大事还请尽快。”言罢快步离开了此地。
“动手劫狱,终究是不臣之举,还是希望王上能够体念大帅捍卫社稷之功,若能下旨赦免,才是最好不过的。”
“君恩九鼎重,臣命一毫轻。”
朔风飘雪,这一年江南的冬天倍加寒冷,金陵城内一片萧瑟,在城内三清观中,穿过正殿,观中的偏殿内,黄遂正带着枷锁立于屋中,通红的火盆也丝毫不能驱散他心中的寒意。
这时,门外有人轻咳一声,继而一个身穿明镜堂官服的府兵推门而入,在他身后则是一个穿着青色道袍的道士,一手提着食盒,另一手提着酒坛。男子仍然目视窗外,毫不在意来人是谁。三清观中的看守心中生出敬佩之情,若是寻常人在这种地方拘禁月余,只怕已是奄奄一息,何况此人原本是大帅之尊,又是王亲国戚,纵然不是锦衣玉食,又何曾受过这样的苦楚,可是这人却仍然是铁骨铮铮,不曾听他说过一个苦字,也不曾见他恶言向人。若非是相爷授意,恐怕自己也不愿这样折磨于他。那道士的目光望向临窗观雪的男子,眼中闪过复杂神色,将手中的食盒放在一旁,从中取出一席丰盛的佳肴,然后取出一个精美的银壶,和一只酒觞,倒了满满一杯放在桌上。那护卫恭谨地道:“大帅,请用膳吧。”
黄遂转过身来,虽然数月囚禁,令他形容消瘦,面上也带了几分病容,但是双目却依然炯炯有神,全无英雄末路的悲凉之色。他望了一眼丰盛的酒食,目光在道士面上掠过,笑道:“道长今日亲自来送酒食,又一改往常的观中斋饭,想必丞相已经有了决断,今日可是黄某陨命之时?”
青衣道士面露惭色,自黄遂下狱之后,也曾受过酷刑迫供,但是黄遂不肯屈招,朝野又有不满声浪,皇上便将他囚到这三清观中,改而向黄浩宇迫供。向梁却也是心思狠毒,知道对于黄遂这等位高权重之人,一些不露声色的折辱更能够消减他的意志,虽然未必能够迫得屈服,但是能够折辱这位素来铁骨铮铮的大敌,也是心满意足,只可惜事与愿违,虽然受尽苦楚,但是除了目光越发淡然之外,竟是没有丝毫屈服之意。
道士轻轻一叹,心中生出不安之意,道:“大帅目光如炬,王上已经下旨,今日便是大帅辞世之日,一个时辰之后,赐死诏书便会送到,丞相有谕,大帅乃是朝廷重臣,临去不可轻率,故令在下置酒相送。”
不多时,门外传来吵闹之声,熊心几乎是冲进来的,明镜堂的高手虽然一身好武艺,却没法对这位庄王殿下动手,只能被他逼着一路退到囚禁黄遂的偏殿之外。
见熊心闯入,黄遂面上并无惊怒之色,看向熊心道:“庄王殿下为何会在此地?”
熊心一怔,料不到黄遂闻知大限在即,却无愤怒不平,反而还有兴趣问自己的来意,上前一揖道:“本王闻听姑父将去,故前来送行,且姑父虽入囹圄,城中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搭救姑父,从前大势未定,这些人还不敢轻易动手,如今赐死诏书已下,难免会泄漏消息。”
黄遂笑道:“此番得贤侄相送,心愿以了,就请庄王殿下陪黄某小酌几杯,等候诏书前来吧。”
听闻此言护卫识趣的上前替黄遂除去镣铐,身上轻松许多,走到桌前举起酒觞,一饮而尽,道:“好酒,饮酒不可无伴,一个人未免太寂寞了。”
突然之间,雪影迷离之中,茫茫雪雾之中不时有血花飞溅,宛若红梅绽放,此起彼伏的厮杀声,惨呼声,和兵刃撞击的声音却随之而来,搅乱了这片静谧的雪景。
黄遂心知是有人前来劫狱,心中生出疑虑,所有旧部均得到他的严令,绝对不许前来生事,会有何人前来劫狱呢,方才熊心所言,他只当是听来取乐,想不到竟然真的有人劫狱。仔细听去,只觉杀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进攻之人颇有章法,不似乌合之众,只是进展艰难,显然向氏早已在此地也是布下重兵,有意将来人一网打尽。
可在此设伏之人小看了突入的刺客,这些人结成军阵,进退有度,悍不畏死的同时竟然个个武艺高强,自己这方虽然人多,却大多是些未经沙场的府兵,竟然隐隐透露出颓势,不多时刺客的先锋已经突入到偏殿之中。
领头之人冲熊心微微颔首,砍翻了屋内仅存的护卫和那青衣道士。
望着来人黄遂微微一笑,道:“黄某一人生死事小,家国安危事大,向氏想必已经在黄某旧部之中安插了刺客心腹,一旦黄某脱逃,只怕他们都会遭到暗害,而且军中士卒的家眷都在江水之南,一旦王上疑心他们谋反,他们便是家破人亡的结局,岂可为黄某一人,害了麾下这些将士。”
说罢,从来人手中夺过长剑,架在颈上,顿时颈间便有鲜血溢出。
前来几人几乎是立刻起身退去,连退了十余步,目中满是悲恸,颤声道:“末将...领...命。”
黄遂心中一宽,知道局势终于已经在自己控制之下,他淡淡道:“去吧,不可再多添伤亡,切忌不可自相残杀,徒令亲痛仇快,更要留心身边之人,王上或许会消气,但向氏不会散罢干休。”
见众人退出偏殿,将剑扔在地上,任凭鲜血滴落,拂去身上积雪,黄遂走入室内,倒了一杯酒,举杯道:“想不到庄王殿下竟然是这次行动的内应。”
熊心淡淡道:“姑父何出此言,本王只是来替姑父送行的,后来也是姑父求情,才令那些人没有下手杀我。”
这时候,援军已经进了园中,走在最前面的却是向梁,他身后皆是带甲军士,能亲眼看见最大的对手死在自己面前那巨大的成就感,毕竟黄遂的生死,关系着向氏的荣辱。在向梁身后,便是几个青衣内侍,手上捧着圣旨鸩酒,却是路上相逢,一并赶了过来。
熊心难掩眼中悲色,走出房间,站到向梁身前,只听传旨太监尖声宣旨,熊心神思不属,恍恍忽忽只听见“赐死”、“弃市”这样的字眼。然后透过洞开的房门,他便眼睁睁地看着黄遂含笑倒了一杯鸩酒,明晰温和的目光环视众人,在自己身上更是多停留了一瞬,举杯而饮。熊心眼前一片模糊,不受控制地退了一步,只觉得自己的生命仿佛也随着黄遂自尽而逝去了一般。
皇普等人离开三清观,早有人暗助逃出城去,到了城外数里,风雪之中显出一行身影,却是百余骑士护着一辆马车,这些骑士都穿着没有标记的衣甲,彪悍威武,显然是百战余生的猛士,为首的是一个青袍将领,面上覆着青纱,见到皇普身影,他眼中先是闪过喜色,但是目光一转,却没有看到那熟悉的身影,喜色变成了失望。
皇普快步上前,对他青袍将领一揖,悲痛地道:“大帅不肯随我等出城,更以死相逼,只怕如今已经……”话音未息,已经是落下泪来。
那青袍将领闻言默然,良久才道:“大帅性情我素来知道,只是也不免抱着万一之念,如今事已至此,你们已经尽了全力了,如今只能尽力保全大帅血脉,大公子和小姐已经在车上。”
皇普俯身拜道:“皇普带大帅谢过封兄大恩。”
那青袍将领叹道:“皇普兄忠义之心,封某深铭五内,我等得大帅厚爱,却不能救他性命,已经是惭愧至极,若是再不能保得大帅血脉,只怕万死难辞其咎。”
封玄奕纵马在雪中飞奔,不知什么时候,泪水已经滑落,当初黄遂尚未被召回之前,两人便暗中商议如何应对,封玄奕在数年前就曾经忧虑这种情形,向黄遂提出谏言,当时黄遂便要求他纵然有什么变化,也不能为了私人情谊乱了军心大局,无奈之下只好出此下策,这样做法,可保住黄氏血脉,可终究是没能将黄遂救出,一路行来,所有的将士都被这种情绪感染,皆是情绪低落。
一行人策马狂奔,视线为风雪所阻,又都是乍闻噩耗,心神振荡,不免失了几分警惕,就在马队行过一个弯道的时候,道路狭窄,前后的亲卫都错开了位置,防守严密的骑阵露出了空隙,正在这时,山脊上数百道身影站起,张弓搭箭,几乎是同时射出了夺命的箭矢,封玄奕不愧是沙场勇将纵身向远处扑去,身形奇快,那快如流星闪电的数十支箭矢深深地射入到他身后的地面上,第二轮,第三轮箭矢几乎是接踵而至,数百亲卫死死将马车护卫在当中,不少人中箭身亡,皇普自马上跳下,坐到马车前,将死去的车夫推下马车,挥着马鞭催动马车,见马车逃出山口,亲卫毫不恋战,纵马飞驰。
马车已经离开都城,驶在路上,车驾微微摇晃,深繁重绣的垂帘隔绝了外面阳光。
黄梦梵头颈挺直,手足发冷,紧绷的全身却仿佛再不受控制。脑中一片空白,神思昏沉,如同坠入茫茫迷雾之中,看不清四周,抓不住一切,望着身旁满身伤痕的兄长,黄梦梵费力的扶起他的头,让他枕在自己腿上,又掏出绢布擦拭着脸上的血痕,眼泪顺着脸颊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