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下令吧!”单膝下跪,手中的朴刀仍然紧握,上面半凝的鲜血犹在流动。
“胡刀,你跟了我多久来着?”白须染面,皱纹深凹,赤黑色的头盔拿在手里,也正好露出那梳得整齐的灰发,一如他整个人,刚劲沉稳,连带着说话声也是不疾不徐。
“将军,您快下令撤吧!”胡刀那黄里透黑的脸上,虽然显露出急切,但细细看来,却是一种自信。一种对于自身实力,也是对眼前人的自信,似乎只要他这么说了,那么结果就一定是这样。
只是,眼前这位老将军如同陷入魔障,自言自语,面上带着一丝缅怀,一点追忆。
“应该有十年了吧?我记得十年前……”
胡刀这时愣了愣,一瞬间明白了眼前人的想法。
是啊!十年了。若是将军不曾说起,自己也都忘了。忘了当初的追求,忘了当下敌军的围攻。
唯一没忘的,大概就是眼前的这个人了吧。
十年前
胡刀当时还是个十八岁的江湖侠客,背着一把朴刀和木棍,孤身行走于荒漠之上。当时他的想法十分简单——寻求更强的对手,磨练自身的武艺,以求成为第一高手。或许就是因为年轻气盛,目的单纯,那些年的武艺也就突飞猛进,在荒漠中基本上已经寻不到对手,与此同时他也有了自己的称号——一刀。
就在这个时候,他遇到了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人——一个将军——莫老瀚。一个不怎么好听的名字,更多的是土里土气的味道。
这是个中原来的将军,谋略如何,当时的他并不知晓,但是武艺却是不差。
他也是听荒漠上的走商人说的。这无疑是挑动了他的争强好胜的心。
他动身了。
学着中原的做法,寄了一封挑战书。不可思议的是,他这个将军,一个带领着近万军队的将军,竟然答应了他的这个念头。
他根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直到后来才知道。
于是在一座荒城外,两人对立,而军队在一里之外伫立。
烈日正好,风沙不大。
他十八,他近四十——一个是正好气血与精力都旺盛的年纪,一个是武艺与精力都在人生中最巅峰的时刻。
结果来得很快,胡刀败了,甚至连怎么败的都不知道。
也就是年轻,他不服输,也不怕败——他并不是没有失败过,只是太久没有尝到罢了。这反而让他兴奋起来,一个值得磨刀的对手,让自己更强的对手出现了。
他再一次发起了挑战。他也如期而至,再一次击败了胡刀。
第三次,他仍旧败了。这次莫老瀚没有如同前两次一般,收刀就走,反而站在那里。
没错,他也是用刀的,三尖两刃刀,也就是三尖刀。
“你的刀错了。”
声音雄厚有力,完全是不容置疑的口气。
处于发愣的胡刀却仿佛听到了荒漠神灵的指引,以至于后来旁人问起他为什么向将军拜师学艺时,他总会带着莫名的虔诚说出这个理由来。
“请师父收我为徒!”
他双膝跪下,额头狠狠地砸在砂石上,那种果决,倒把莫老瀚看得一愣。
“你可知道在中原,拜师意味着什么?”
“不知道!”
这下又让莫老瀚呆了一呆。
“但是徒儿可以学!”
“那就跟我来吧。”莫老瀚笑着转身,却没说到底收不收下他。
但是他认为是收了,乐滋滋的提了刀,挂在腰上,跟了上去。
进了军营大门,莫老瀚指着上前的一个将军说:“既然你想拜我为师,那就先跟他熟悉熟悉一些规矩。在中原,最重要的就是守规矩。”
“好生教他。”
“得令!”那将军一拍腰刀刀把,随即右拳砸在左胸上。
噔噔响,就连胡刀都听出这人的认真。
“我叫莫卫,是莫大将军的贴身副官,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我。”莫卫作势想一把拍在胡刀的肩膀上。
但多年习武,本能的闪躲开。
“好小子!”莫卫一脸笑意,脱口就赞了句:“还算是有点本事,难怪能得将军的重视。”
哼!胡刀右手放在刀把上,是他习惯最快拔出刀的姿势。
他察觉到眼前这人的不怀好意。这是他的直觉,多年练刀的直觉。
莫卫见了胡刀警惕的模样,也不生气,反而心里还小小的点了头。
“没想到这么快就得教你第一个规矩了。”莫卫拔出刀:“军营里的规矩——绝对服从上级的命令!”
哐当!
冰冷的刀锋相撞,牛犊对猛虎,巨大的力量使得两人虎口发麻。
一击即退!
同时两人对对方的实力也有了直观的感受。
他不如,胡刀想。但是,胜败之事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他想要试试,他不信世上还有如此多比他还厉害的人。
“我记得很清楚,十年前的你,有朝气,有理想,只是走错了路。现在的你,沉稳有度,武艺也是军里最好,我想你也找到了你想走的路,军队毕竟还是不适合你。”莫老瀚的腔调里带着些欣慰,又有些愧疚:“把你束缚这么久,雏鹰也该展翅了!”
胡刀看着将军,不,应该是一个老人,那温润的目光让他想起了曾经在荒漠里看到的河。
“我想你现在明白错在哪里了吧?”
“嗯,只是还是说不出来,只是这几仗打下来,刀法和武艺都增加了不少。”
“看来你还是没明白透彻,那就再多打几仗吧!”
“是,师父。”
“不,我不是你师父。”
……
“现在你明白刀的意义了么?”
“徒儿明白了。”
“那你说说。”
“刀,它是兵器,是用来杀人的。”
“那刀法呢?”
“是杀人的技巧,是追求更快,更准,更省力的用刀的方法。”
“孺子可教也!”
……
“师父,我们为什么要打仗啊?”
“你觉得呢?”
“徒儿不明白。但是总觉得这样不对。”
“是啊,其实我也觉得不对。只是,我曾经答应过我们的王,为他征战一生。”
“可是,我明明听说是朝廷上那些读书人进谏的,结果王才下令让你带兵开疆拓土的。但是我又听说是因为要是这次把这个小国打下来,他们就可以大发一笔,所以才会进谏的。这是真的吗?”
“我只是个将军,也只会领兵打仗。”
“不,在徒儿眼里,师父的聪明才智可比那些读书人厉害多了!”
……
“师父,为什么……”
……
……
往事历历在目,战场上的事倒是记不清了,反而闲暇时跟眼前这个老人寻问时的事记得极为清楚。
虽然他从来没有认下过自己这个徒弟。起先他总说,自己没有教他武艺与刀法,不能做他的师父。后来又改口说他现在的本事当不了他的师父。
但是,他一直认为他就是自己的师父。
“胡刀啊~”
“末将在!”胡刀已经预料到接下来的话,眼睛一酸,泪水就要落下来。他忍不住吸了吸鼻子,试图阻止那种落泪的情绪。
“你带着剩下的兄弟走吧。”
“不,将军!”胡刀终究还是没忍住,连忙用手擦掉眼泪。
“我们还有机会,将军!只要我们撤走,下次我们再来,就一定会胜利!您不是说过吗?胜败乃兵家常事。将军~”
他几乎声嘶力竭的喊了出来,看着那双清亮的眼,就知道他已经下定了决心,眼泪顿如泉涌。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都是那群腐儒进献谗言,暗里又把持后勤,贪污军饷军粮,甚至出卖我们的行踪,导致我们被围攻,落得今日的下场。将军难道就不想回去给那些无辜战死的袍泽报仇吗?”
莫老瀚平静的眼里划过一丝波澜,随即叹了一口气。
“我也想啊!可是……”'莫老瀚摇摇头:“是我对不起他们。不过,我也快要下去陪他们赔罪了。”
“将军。”胡刀站了起来,向莫老瀚靠近,他有把握在三招之内打晕莫老瀚,并安全带他离开。
莫老瀚虽然老了,气力不胜以前,但是眼光和智慧还在。看出了胡刀的意图,不由得又叹了口气。
“傻徒儿,假如你真的当我是你的师父的话,那就不要违背为师的最后心愿。”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他当面承认他这个徒弟。
十年了。胡刀突然觉得心酸,又有些高兴,好像多年的努力终于得到了承认。但是想到这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叫自己徒儿,心里又灌满了悲伤。
胡刀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里挣扎半晌,最后却被一道声音惊醒。
“胡刀听令!”
“末将在!”本能的应到。
“因胡刀不尊军令,不尊上将,所以本将军决定今日将其逐出军伍,贬为草民。”
“末将……遵命!”
“徒儿上前。”
“徒儿在。”此话里明显带着浓郁的喜意。
“为师命你带上剩余的袍泽撤退,之后,便不要再入伍了。至于去哪里,中原之大,人杰地灵,正好圆你当日之求。”
“是,师父。”
胡刀双膝跪下,磕头三下,不再发言,推开帐门,走了出去。
既然不能阻止,那就选择成全。
血与火,仍在流淌……
该往哪儿去呢?
望着身后仅剩的七八个将士,个个带伤,满脸疲惫,一时间竟不知道何去何从。
此时一个身影走到胡刀身边,本来有些彷徨的他,一时喜色难掩,想起师父,转而又觉心里悲戚。
“卫大哥!”
“你也别伤心。”正是第一天进军营给他教导的莫卫,此时也是满脸倦容,胡子也有了一大茬,头盔也不知丢哪里了,乱糟糟的,只是满头黑发中的几根白发,看着有些刺眼。
“师父他去了……”
“嗯,我知道。”
大家都相继停下来休息,或包扎伤口,或补充体力。
“将军他以前常说,将士最好的宿命就是马革裹尸,所以不要害怕死亡。又说,战场先死的都是怕死的人。”莫卫顿了顿,大抵嘴里有些发苦,所以说出来的话也显得干涩:“只是没想到,这次就是将军他自己。”
两人沉默良久,此时已经是黄昏,轻伤的几人捡了些柴火,围着做好的篝火,就着随身的干粮,无声的吃着。
噼里啪啦……
随手拨弄了一下火堆,又看了看已经睡下的士兵,便把胡刀拉到近前。
“怎么了?”胡刀有些疑惑,不过见他面色严肃,已经走出了悲伤的情绪,或者说是压下,显然接下来说的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
“小刀,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不知道。”
一阵沉默。
“那将军怎么说?”
“师父叫我把你们带出去后,就去中原。至于到底去哪里,也没说,我也不知道。”
“这么说,你是不会回去了?”莫卫的手不由顿了一下,立马又恢复正常。
“这样也好。看来将军早就考虑到了,不愧是将军。”
“卫大哥。”
“嗯?”莫卫看着火堆,眼里映着跳动的火光。
“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将军这次不走了?”
“嗯。卫大哥,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以你的聪明劲儿,也该能想到吧。”
“有几分猜测,只是……”
“只是不敢肯定,对吧。”
莫卫眼里的火光更盛了。
“就是你想的那样,功高震主。将军的能力让坐在王位上的那个人感到不安了,即使是多次开疆拓土也无法令他感到心安。”
“那些腐儒!哼!”莫卫把手里的木棍丢进火堆,眼里溅起一串火星。
“不过是群跳梁小丑。别的不行,揣摩上面的意思倒是一个比一个在行。”
“这么说那些人都是棋子?为的就是给他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不!”莫卫这时反而躺下了,侧着身子,背对着胡刀:“他们更可恶一些。”
“嗯?为什么?”胡刀也跟着躺下。
“以后你会明白的。”
“嗯……”
“时候不早了,还是先睡吧,有什么明天再说。”
“小刀。”莫卫聚集好剩下的几个将士,才转头跟胡刀说话。
“卫大哥。”
“既然将军早已对你做了安排,我也就不多过问。但是,既然你叫了我这声大哥,我也得嘱咐你一声,凡事要冷静,勿要冲动行事。”莫卫拍着胡刀的肩膀,咧开嘴,露出一口好牙。
“你还是早些把这身行头给换了吧,毕竟去中原,这打扮可有些麻烦。”
“谢卫大哥提醒。”胡刀抱拳,隐隐有了分江湖人的豪情。
“不知卫大哥以后打算做什么?是回去继续当将军么?”
“不,你也应该明白,我们这些人回去,那些人为了掩盖丑事,肯定是活不了的。所以我跟那几个兄弟商量好了,去个偏僻的地方落户,安稳过下半辈子。毕竟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也累了,倦了。”
“你也不错。”胡刀并未起疑,他也知道大多数士兵都想着安稳过日子,只是觉得莫卫的目光有些奇怪,而那些士兵的反应似乎也有些不对,至于哪里,有些说不上来。
两方人转头,一方向北,一方向东。
胡刀右手做帽沿状,看着初升的太阳,光度有些亮,温度却是刚刚好。
灵光一闪,他突然想起哪里不对了!
太安静了!太平静了!
这根本不像是一群要落户生活的表现!这完全像是,像是出征前的沉默!
对!出征!
不好!胡刀立马转向,朝北方跑去。
他想起来了,莫卫昨晚的眼神,是火光都掩盖不了的愤怒。
是啊。他怎么就没想到呢?莫卫比他跟师父的时间还要长,甚至军里流传是将军收养的孩子。他怎么可能会没想复仇呢?
不对!
胡刀刹住脚,草屑沉浮。
北方?不可能,那绝对不是他们的方向。北方只有荒漠,再过去就是雪原,根本就是真正人烟稀少之地。
东方?或者南方?
胡刀返回原来分散的地方,查看痕迹,追了一会儿,却没有踪迹了,他丢了。
看来卫大哥还真的是学了将军不少本事,看来以自己这三脚猫的追踪功夫,是追不上了。
难怪!胡刀坐了下来,想起卫大哥嘱咐的那句话。
“凡事要冷静。”
看来自己还是不够冷静啊,即使打了这么久的仗,也难怪一直只能当个先锋官。看来师父早看得清楚,自己的这个卫大哥也看出七八分。
算了,胡刀拔出刀,完美弧度的刀身,雪亮的刀面映出自己的眼,那颗向武之心几乎要从眼里跳将出来。
师父说,中原有许多厉害的人。
刀上的血,开始冷了。胡刀收了收神,随手在地上人的衣上用力擦了擦。
看四周,最显眼的还是地上躺着人的衣服,不是富贵者的锦衣丝绸,而是件官服。再看那人的官帽和年纪,显然地位不小。
其次,这里该是个书房。书有不少,只是都有些灰了,看来是没人打扫。书桌上,文房四宝倒是不缺,还有个小香炉子,燃的是驱虫的香料。
胡刀信步走了两圈,以他过去半年的经验看,这里该有藏着些不可见人的东西——书房除了他的主人进来外,其他人几乎都被禁止闯入。这不是个好藏东西的地方——他没发现什么暗格,他心想这次可能藏的东西。
瞥了眼书架,便无心去找了。刀鞘一拨,香炉打翻,香料飞出,火星落在书上,渐渐起了烟,半刻就燃了起来。
只是此时,房里早已没了胡刀的踪迹。
低头走在夜下的街上,脚步匆匆,胡刀倒不是怕那些官兵,而是他后面一直跟着个尾巴。
人间的降魔者,少林的武僧首座,空悟。
半月前两人相遇,这人就一直嘴里念叨着要度化他,后来倒是换了个词,除魔。
胡刀对此很头疼。
他武功虽然是差点,但是那是他不用刀的情况下。
他的刀是用来杀人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分开后的半年,他去挑战那些门派,都没有一个活口。
于是江湖流传了个善使朴刀的年轻男子,与他比武的人,只要输了,就基本活不了。
于是江湖人称,刀魔。
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号的时候,是一个说书人的嘴里。
对此,他也只是一笑而过,倒是比以前的名号好听多了。
刀魔,刀魔,为刀而如痴入魔。
很符合自己的刀,杀人的刀。
只是这也惹来一些正义感爆棚的人找上门。
对这些苍蝇般的玩意儿,他实在是厌烦得紧。本来是要给这些人一些教训的,他确实是刚开了头,杀了几个。但是突然而来一个消息,他消失了踪迹。
他听到莫卫一行人的一些消息。
他们杀了何宰相,然后被抓了起来。
等他到了王都,才知道昨日已被问斩。
好在这半年来,混迹江湖,吃过不少的亏,变得就有些谨慎。况且,他知道这个地方是真正的卧虎藏龙——很简单,这里没有任何宗派,只有一些小帮派或者地底的虫子。
他小心的打探,才知道原委,这何宰相正是害死自己师父的直接凶手,而莫卫他们正是报仇而来。
同时他暗里也了解到那群腐儒的真面目,因此便走上了杀道——杀掉祸害平民,残害忠良的官员,特别是执笔的腐儒。
为此一路无目的的四处行走,倒留了个“夜行判官者,无罪方可逃”的流言。
只是不巧遇到了降魔者。
打是打过了,但他总觉得完全是在浪费力气。
他当过兵,领过军,最不喜欢做的就是无用功。
当然,他有时也气得想要宰掉这个秃驴,但是要付出不小的代价,不值当。
于是一追一赶,好在胡刀没白当兵,跟在莫老瀚身边也学了不少的东西。于是倒是使了些小计谋甩开一阵。但是要不了多久,他又追了上来,这倒使得他疑惑得不行。
莫不是世间真有因果?
手拍刀鞘,刀锋湛亮,他不信!
有什么事是刀解决不了的?如果真的有,那就先逃了,再练上几年试试。
“老伯,可有水解渴?”胡刀正溜下一道山坡,水袋空了,正好看见个老人,便上前询问。
这老人转过身,眼角堆皱出笑意。
“有啊。不过你得跟我来。”
刚老人是背对着胡刀的,转过身来,他才看清。这老人虽须发皆白,但额间宽厚饱满,满面红光。说话时,又瞧得无一牙缺落,顿时惊为天人,心中疑窦丛生。环顾这周山,偏僻不见人烟,打起嘀咕,这是大白天遇见鬼了吗?
“好了,小家伙,别多想。”老人拨开杏树枝,露出里面的草堂:“草堂后面有口井,你自己去取吧。我人老咯,可就不帮你打了。”
“谢谢老伯!”胡刀抱拳行礼,跑去取水。很快就吃好了水,也水袋也装满,这才打量四周。如眼全是杏树,心中诧异,想到老人似乎是个养生有道的人,肯定也是有几分本事,不如向他问问怎么摆脱后面那个秃驴。
想做便做,这个性子倒是一直没变。
绕过草堂,见老人坐在大堂里,正在喝茶,便踏脚进了门。
刚进门,那老人嘴角向上翘起,竟然是笑了。
“不知老伯何故发笑?”跟着莫老瀚,学得最多的便是规矩,这一年来,也愈发明白当初师父说的话意味,想来他也早料到我会到中原来,所以特地教我规矩的意思。
这尊老爱幼是礼仪。
礼仪就是规矩。
老人端起茶杯,眼神示意木桌上的几枚铜钱。
“您是说这个?”胡刀看了一会儿,似在思考。
“这个是占卦?”
“呵呵。”老人放下茶,收了铜钱:“你倒是个可人儿。应该不是中原人吧?”
“嗯。”
“当时你去后面取水,老道就心血来潮,忍不住占了一卦,卦象说你取完水后会来这儿。”
“可是这东西您也信?”
“不不不,”老人抬手止住他的话:“占卦这事儿,本来就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更何况,你不是来了么?”
这无疑是事实,佐证卦象的正确。
胡刀看向老人,见他满面笑容,总觉有种别样的韵味在其中。
高深莫测?
“晚辈胡刀,不知前辈高姓大名?”胡刀抱拳低头问道。
“唔~你这问题倒是难到老道我了,让我想想。”老人捋了一把胡子:“好像有人曾叫老道贾道人。”
“贾前辈,晚辈……”胡刀这会儿却是犯了难,这样突然向他请教会不会太突兀了?
“早年老道本是个大夫,只是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后,突然有所体悟,就半途去学了道,取了个贾道人的名号,隐居在这儿也快过一甲子了。”老道人似是唏嘘:“这些年来,少有人来此。今日我们相遇,恰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事,这也是你的机缘所在。有什么不懂的,大可请教老道我,而老道我也会尽力给你指个明路。”
“多谢前辈!”胡刀心中一边惊异于老人的年纪,一边对老人的帮助感到惊喜。
如此便将自己遇到身后降魔者的前因后果给老道人说了。
“你可是入过军伍?”
“咦~前辈是如何知晓的呢?”
“不知你可愿先演练一下刀法,老道我再为你解惑?”
“好!”
说罢,胡刀便拔出朴刀,双手握住,当下来了个力劈华山。势尽后,左手撑地,身子低伏,又来了一个秋风扫落叶。一时间场内哼哈之声不绝,旁边的老道人却是点了点头,看模样对解惑这事是胸有成竹了。
“先停下吧。”老道人摆摆手,示意停下靠过来。
等胡刀坐好,老道人微微一顿,把如同早准备好的措辞给道了出来。
“你的行刀之法,注重一鼓作气,这是所有习武者的大忌,毕竟一旦被人打断就会陷入被动以至落败。但你应该拜了个师父,估计还是个将军,所以行刀之时又兼有巧力。所以你学的应该是杀人之法。”
此时胡刀已是惊愕不已,想要开口,老道人却竖起食指表示先不要开口,自己话未说完。
“你可知道刀的意义?”
“刀,是用来杀人的。”干脆利落,斩钉截铁。
老道人只是微微一笑,又问:“那刀法呢?”
“杀人的技巧。”
又是一笑,却不再说话。
“前辈,难道有什么不对的么?”胡刀此时有些疑惑。
“不,你没有说错。刀确实是用来杀人的,而刀法也是杀人的技巧。”老道人顿了一下,却又说出另一番道理来。
“但刀是死物,人却是活的。所以刀也可能是就救人的,刀法也可能是救人的方法。”
“晚辈愚钝,还请前辈说个明白。”
“也罢!”老道人捋了捋胡子:“就给你举个例子吧。你看老道我前身是个大夫,但是大夫就得精通病理,药理。其中就比如人们常说的,是药三分毒。这刀就好比药,是救人还是杀人,关键就是看用的人如何用了。可明白了?”
“多谢前辈!”胡刀立马站起来深深鞠了一躬。
“坐下坐下。”老道人招呼:“这些道理等你经历多了,也自然会明白的,没什么可谢的。相反,我还得谢你呢,许久没和人说过话,今日可算得上是一喜。”
“只是,晚辈该如何摆脱那降魔者呢?”此时两人关系正好,胡刀也就把一直烦恼的事问了出来。
许是在他眼里,贾道人是个有大智慧,大胸襟的人。
“你可知他为何要追杀你?”
“是因为我杀了人吧。”
“可是他也要杀你,同样是杀,两者有什么区别呢?”
“这……”胡刀略略思考,稍会儿眼神一亮:“可是出师有名?”
“不对。”
“那晚辈就不知了。”
“信仰。”
“信仰?”
……
……
世间最残酷的战争起因无外乎二者——利益,信仰。
前者是众生念,起源于身,但利益终究是可以商榷的,远抵不过来自信仰的战争。它是众生念,可也起源于念,归于念,是物质的对立,是虚幻的,这也就意味着,无法商榷,就是你死我活的局。信仰就是偏执,就是成疯入魔,但善者善也,恶者恶也,归根结底仍然要算在人的身上,社会主流的意识观点。
三十而立,这已是过两年了,胡刀想。但是中原已找不到什么对手了,至少明面如此。但他很清楚,师父当年说的那句话,中原之大,人杰地灵。其中滋味可是深有体会。
不过,他不打算继续呆在中原了。只是在离开之前他还有一个问题,想要去见见贾道人,向他问问。
杏林依旧。
看着这杏林,脑袋不知怎么转了个弯。难怪叫贾道人,其实就是假道人。混迹中原的时间虽短,但是胡刀学到的东西可一点不少。这杏林和道号的意思,大抵就是说他还是个大夫,这倒是有趣。
“前辈,可在家?”胡刀在外面大喊。
“进来吧!”老道人的声音透过杏叶传了出来。
中气十足啊!这老道人可真会修身养性。胡刀不由咋舌嘀咕。
“来,吃两颗杏子,刚摘的。”老道人坐在大堂里,笑呵呵的倒了杯茶:“今儿早喜鹊上门,就觉得是有喜事要来,就算了一卦,看来没错,确实是你。”
“前辈真厉害!”胡刀拿了颗杏子:“晚辈可就不客气了。”
“这次来可是要与老道我道别的?”
“前辈真的是料事如神啊!”胡刀这才真的震惊了,不由问:“这难道也是前辈算出来的?”
“哪里哪里,”老道人连忙摆手:“老道看你风尘气十足,加上这身打扮,应该是要离开中原。所以推测你来老道这儿应该是来道别的。”
“没错。”胡刀拿过包裹,取出一个竹筒,递了过去:“这是闽地的白茶,晚辈知晓前辈好茶,所以特地带来的。也是感谢上次前辈的指点。”
“哦?”老道人取下塞子闻了闻,笑道:“倒是有心了。这次老道想你应该是还有别的什么事吧?”
胡刀不由老脸一红,好在性子洒脱,也不忸怩,当下问了出来。
“前辈,这世上可真有仙?”
“唔嗯~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老道人这会儿倒是看出他的几分心思:“莫不是你认为老道儿活得太久,不符合常理?”
“不!”胡刀断然否定:“其实是晚辈想问刀。”
拿起手中的刀,拔了出来,依旧湛亮。
“我手中的刀。”
“听说仙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但是我不知道仙在哪里,所以想来问问前辈。”
“是问卦的吧!”老道人忍不住犯了个白眼:“这才多久没见,说话都学会拐弯了。”
胡刀也只是尴尬的笑笑。老道人也就摸出铜钱,拿给胡刀,只说。
“既然是你要问仙,那就要你来抛,看看你到底有没有这个机缘。”
哐当当当~
“如何?”
“西北方向。”
“真的有仙?”这会儿才真的暴露出胡刀对于仙的怀疑。
“信则有,不信则无。”
“多谢前辈!”胡刀饮下茶水,行了个大礼后说。
只是老道人面色有些不对,眉头紧锁,这根本完全不像平时的他。
见胡刀已经出了门,出于医者仁心,他还是对着胡刀的身影喊了句。
“杀人便是杀人,刀上沾的永远只能是血。切记,若寻不到就不要寻了。”
“知道了,前辈!”胡刀挥挥手,头也不回的拨开杏树离了去。
老道人不由叹了口气,又呢喃了几句。
当初见他时,满身杀气与戾气,知晓是军伍出身,不过那是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战场,他那师父教他的刀也确实没错。只是如今到了中原,脱了军伍之身,若不能改变刀道,收敛心性,定会惹下麻烦,所以帮了他一把。而今,历经磨练,武艺与刀法都臻入化境,已到一个瓶颈,想要突破,只是寻错了方向。可惜自己也不知晓,也无力再帮他。
刀上沾的永远只能是血。这或许就是一个医者的局限吧,贾道人不由哂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