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笑说着话,又把手指指向了海图上那条虚线附近的一个小黑点,黑点似乎离陆地很近。他就指着这个黑点说:“这个岛叫松风岛,方圆不过几里,以前岛上没什么人家。不过,经过我们的多次探查,这个岛在几年前就被倭寇占据了。松风岛离大陆很近,又在倭寇水师藤堂高虎所部船队所过的航线附近,很有可能加藤清正的军粮就储存在这里。如果我们能烧了他的军粮,你说会如何?”
郑诗络读过很多书,兵书也多多少少有一些,知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他点了点头,问道:“我们能做些什么?”他手上没有军队,但如果是潜上岛上去杀几个倭寇,放一把火,这种事情他们也还是办得到的。
李笑道:“不急。我们已经派出一队最得力的弟兄潜上岛去,如果证实那的确是加藤囤积军粮之地,我就会在那里打上一仗。如果刘千户能率他的神武军从正面在岸上死死拖住加藤的主力,我在后面烧他军粮,这一仗必将大胜。问题是,我不知道官兵会不会真心和我们合作。”
郑诗络道:“刘千户一心抗倭,这样的机会他不会放过的。”
李笑笑了一下,那笑容有点意味深长。
郑诗络知道他的意思,便道:“朝廷中的人,难免要受朝廷限制,这一点,刘千户想必也不能免俗。不过,现在是非常时期,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我相信他会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
李笑摇头道:“选择其实从来就难分对于错。就像江湖,你觉得江湖有绝对的是与非吗?所谓的名门正派旁门左道都是那么绝对吗?还有,冒昧的问一句,你和刘镇泰是否很熟?你是否很了解此人?”
郑诗络道:“正邪或许不是绝对的,但我自来都相信这世上定有天道公理。我和刘千户只是一面之交,不过,我相信我的眼光。这也是为什么我和几位兄弟千里迢迢从红叶岭前来,准备投他抗倭的原因。或许有一天他会被朝廷解职贬谪,可是我相信他只要还有一份力量,就不会放弃抗倭大业,这不是为朝廷,而是为黎民百姓,为民族大义。”
李笑道:“就凭一面之交,你能这么肯定?”
郑诗络笑道:“有的人,你和他相处一生也未必能看出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可是有的人,一面之交足矣。”
李笑微微一笑道:“明**们可到流云岛暂歇,此岛是我烟波岛一个前哨,岛上东西没有烟波岛齐备,不过也足够郑兄等人好好歇息一番。最迟后天傍晚,我们就能回到烟波岛了。”
郑诗络笑道:“好,最好能和李兄痛饮几杯。”
李笑哈哈大笑道:“好啊,在下虽不善饮酒,也要舍命相陪了。”
次日黄昏,李笑的座舰“怒龙”抵达流云岛,正如李笑所说,这是他们烟波岛的一个外岛,也是一个重要据点。流云岛地势险峻,属于天然城寨的类型,易守难攻。岛上军备严密,驻有烟波岛李家军一千人,人数虽然不多,却是十分精锐。舰上又有水兵三百人,半数人值守,半数人登岛轮换休息。
李笑带着郑诗络来到流云岛的制高点上,指着东方烟波浩渺的海面,道:“郑兄,你看,海的那一边,就是我烟波岛,由此而去,不过一日航程。我们历经数代,一直苦心经营,与倭寇大小战斗不下千次,死难部属累计业已数万。朝廷虽然早已忘却我们。可我们从来没有忘记过自己的职责。可是,”他摇了摇头,道:“烟波岛毕竟势单力孤,两年前那一战,我们损失最大的,是岛上上千孩童。釜底抽薪,烟波岛到了我手中,只怕就是到头了。那一战,就是九鼎门的少掌门吕炙亲引倭寇来袭,如今,吕炙倒是束手就擒,岛上的那些孩儿,却再也不会回来了。我纵使将吕炙剖心祭旗,终究于事无补。”
郑诗络道:“李兄不必过于悲观,自古天无绝人之路。”
李笑只是摇头,道:“我是烟波岛千古罪人,一死不足以谢罪,只有不遗余力,杀敌自赎。郑兄,不是在下悲观,烟波岛孤立无援,最终被陷也是迟早的事情。烟波岛可能永远也不会被载入史册,我们所做的事,也只有自己知道。人生一世,也就那么回事吧,我们能做到这样,也不枉此生。最可惜的是,前些年倭国内乱不休,那时朝廷要是拨给我们三五万人,以我烟波岛鼎盛之势,一举而灭倭国,并不是什么难事!”说到这里的时候,李笑豪情万丈,直视倭寇如无物。
两人站在流云岛上的最高峰,远天落日斑斑,一片血样的殷红。风吹来,风声呼啸,一如战场的喊杀声。这天夜里,郑诗络和李笑把酒问天,秉烛夜谈。
两人先论眼前战事,共商破敌自己之策,而后论及江湖武林,烟波岛的武功自成一家,若放之江湖,绝对也是一门大派。既论武功,也免不了互相切磋。这一切磋,就把已经歇息的池箬客关若飞等人惹了起来,李笑便在岛中演武场上设了擂台,周围灯火通明,以美酒为彩头,一夜直斗到天明。
结果郑诗络和李笑打了四次,分别较量剑法、刀法、枪法和拳掌功夫,郑诗络赢了剑法刀法,枪法大输,拳掌功夫也稍逊一筹。烟波岛有“五杰”、“三俊”,“五杰”留守本岛,池箬客等人便和“三俊”好好的较量了一番,池箬客赢了一场,关若飞输了两场赢了一场,龙一赢两场输一场,众人都大呼过瘾。
本来还一直想打下去的,无奈他们已疲劳至极,只好先各自休息。
这一番痛饮力战,众人都睡得甚为香甜。最先醒来的还是郑诗络,不过就算是他,醒来时也已经是夕阳西下之时了。他们住的地方乃是李家军的营房,一张大通铺上除了他们几人,再无其他人的踪影。郑诗络走出门来,门口守卫的两名军士恭恭敬敬的喊了声“郑当家”,他们对他的恭敬不是因为他是客人,而是因为他和他们的岛主打了四架,各有千秋。
烟波岛以武立家,自然也格外垂青武功好的人。
郑诗络笑了笑,想着李笑还约了他打第五场,便准备往演武场而去。走到一半,却遇见了李桐的丫鬟蔻玉,这丫头看见郑诗络,不由奇道:“咦,郑公子,你怎么还在这里?”
郑诗络更为奇怪,道:“此话怎讲?”
蔻玉道:“四小姐来了呀,你不知道?”
“四小姐?”郑诗络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但是他随即想起来,李桐就是烟波岛的四小姐啊。他心中不由一动,忍不住问道:“噢,她人在哪?”
蔻玉笑道:“在中军大帐里向公子爷禀报军情呢,我看这样吧,你到什么地方等着,我去给你叫她。”
郑诗络微微一笑道:“那倒不必了,先等她事情了了再说吧。”既然是禀报军情,那是不能耽搁的。不知为什么,他现在其实很想见到李桐。其实见到她又怎么样呢?他不知道,他似乎也没有去想自己这么多次想见她又意味着什么。难道,他早已枯萎的心又活了过来吗?寒稀的音容笑貌又蓦然浮现在他的眼前,寒稀,那是他心底抹不去的痛啊!
恍惚间蔻玉已经翩然而去,郑诗络却有些不知何去何从。他信步走到了海边,看到码头上除了“怒龙”舰之外,还停泊着一艘战船,这艘战船要小一些,不过也比普通的楼船要高大不少。战船的船舷上写着“翔龙”两个字,他可以看到船上有些人影,也有些说话声,那声音却不嘈杂。海面很平静,浪花轻轻的拍打着几条战船的船身。
以郑诗络的内功修为,他很少会在有人来到了他身后三丈之内还不知道,不过,也有例外的时候,比如他正心绪万千又有些茫然出神的时候。如果这个时候有人要从背后偷袭他,即使杀不了他,最少也会让他身受重伤。
不过,走到他身后的这个人,却决不会害他。她在离他两丈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她的脚步声似乎并没有惊动他,可是,她的心跳声却惊醒了他。
郑诗络完全是下意识的回过头来,回过头来,却愣在了那里。
出现在他身后的是一个窈窕少女——一袭月白色的绸衫长裙,衣襟和裙裾滚着琥珀色的细边,在殷红的晚霞中,这一袭白衣似乎正散发着淡淡的光芒,那一张清爽鲜活的脸上依然绽放着最灿烂的笑容,笑容中充满了喜悦也充满了悲伤,而她的长发在风中飘曳着一整个轮回的心动,她欲言又止,她欲进又退,天上的云彩动起来了,天上的云彩似乎都萦绕在了她的身边。
郑诗络眼中涌起了一种潮湿而柔软的液体,他依然那么淡然的一笑,声调却有些不肯与他配合得稍微走偏了一些,他只是问了一句“李姑娘,别来无恙?”可是他自己都发现自己的声音里也有一种喜悦悲伤和优柔。
远天里,一群一群的海鸟在来回的飞翔。
别来无恙?又是别来无恙。
离别相逢,他就会问这一句话吗?不过,够了。李桐看到了郑诗络潮湿的眼神,听到了他有些走调的声音,这一切便都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