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诗络等人随着李笑来到了海边,远远的看到两条大船远远的停泊在小岛之外。更令郑诗络等人称奇的是,这两条船的船头不像别的楼船那样是方形的,而是尖形的,前面还有一个长长的角。船上的桅杆船帆的结构,和他们以往见到的楼船也大不一样。
李笑看到了他们的猜疑,便淡淡的道:“这两条船,是在南洋买到的。据那里的人说,大海往西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国家叫西班牙,他们造船的技术很厉害,造出来的船不但跑得很快,还能跑很远。而且,这种船两侧的船舷都装有火炮。红毛鬼的火炮有多厉害,你们很快就能都看到了。这船虽然只有两艘,可是,已经足够倭寇望风而逃。”
然后,众人登上了停在岸边的小艇,划着桨向那其中一条大船而去。当郑诗络等人将小船划过去的时候,那一侧写着“怒龙”两个比人还高的狂草的船壁在他们面前就像一道古老的城墙。
吕炙被郑诗络点了穴道,内力被封,行走还是如常,被烟波岛的两个战士押着也上了船。当他回首看向身后那个无名的小岛的时候,恍恍惚惚的,觉得刚刚发生的一起就好像做了一场梦一样。在这场梦里,他原本布置了一个设计很久的陷阱,最后,当这场戏即将按照他的设想闭幕的时候,一切却突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狩猎的猎人,竟然变成了别人的猎物。
吕炙很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在哪里出了问题。
究竟,是哪?
郑诗络从船舱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脚下的船上海面上快速的行驶着,海面上吹着一股潮湿冰冷的风。
一小队巡逻的水手从他身边走过,领头的小队长道:“郑当家醒了?我家公子刚才吩咐过,遇到郑当家就请到他的座舱一叙,我给你带路吧。”
郑诗络点了点头。这个水手并没有特别的客气,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感觉反而让郑诗络觉得有一种亲切。
李笑的座舱在“怒龙”号的中央最高处,紧挨着操舵室,舱里三面都有窗户,视线极好。不过,郑诗络进来的时候,船舱的窗户都拉上了帘子。里面点着一盏不算很明亮的灯。灯是拿在李笑手里的,而李笑的目光还停留在布满一整面舱壁的巨大海图上。
他知道郑诗络进来了,却头也没回,只道:“郑兄,过来看看。”没有任何的客套,那种感觉,就好像他们是多年生死与共的战友一般。
郑诗络走过去,看到李笑的手指在海图中间的一条红色的虚线上,听到李笑说道:“郑兄你看,这条线是倭寇入寇福建、浙江最常用的一条航线,前些日子登上福建的倭寇就是从这条航线过去的。这一批倭寇足有万人之众,官兵海防松弛,一开始就大吃败仗,只有龙海千户刘镇泰的神武军取得一些小胜。”
他说着把手指指向福建沿海,又道:“自戚将军以后,朝廷少有力主抗倭者,认为沿海倭寇早已荡平,殊不知倭寇卷土重来久已,我看,朝廷的无所作为,还将助长倭寇的气焰,或许不久就会有一场大战。”他的手指又指向东北角的一个半岛,道:“朝鲜。不久倭寇必重犯此国。只可惜烟波岛早已被朝廷遗弃,我们不但不能向朝廷进言,只怕在某些大臣的心目中,我们也被划作海盗一流了。朝廷怎么看我们,老实说,我们也根本不在乎,只是,烟波岛实在是势单力孤,只怕也撑不了多久了。”
郑诗络道:“数代孤军抗贼而不求青史留名,华夏后裔,若有半数如此,则小小倭国和足道哉!”
李笑摇了摇头,道:“不说半数,即便十分之一也足以荡平倭国弹丸之地啊,不过,”他苦笑了一下,道:“郑兄,在下请你到此,也不是说这些话的。舍妹两次蒙兄所救才幸免于难,李笑先在此谢过了。”
郑诗络摆手道:“这些话却也不必说,李姑娘她现在可好?”
李笑点头道:“好,她现在尚在烟波岛上,本来,这一趟该是她领兵过来的,不过,我想先看看她每日都会提起的郑当家究竟是何等豪杰,便撇下她先来了。”
李笑说着哈哈一笑,郑诗络则不由得苦笑了一下。李笑的笑意颇为恶劣,竟有几分故意捉弄了自己的妹妹之后的得意,看上去怎么都不像声名远扬的烟波岛当家之人,倒像不过比关若飞大几岁的大孩子一般。
郑诗络心中淡淡笑了一下,回想起来,那位烟波岛的四小姐李桐,不也时有顽劣之举吗?看来,也是有其兄必有其妹啊。他不去理会李笑的玩笑,道:“刘千户那里,我已经派了最得力的兄弟前往联络,刘千户很乐意和烟波岛联手将这股倭寇剪灭。以他手里的神武军,再加上二公子和烟波岛的力量,此事一定大有可为。”
李笑看上去并不那么乐观,他只是淡淡地笑了笑,道:“希望如此。我们连日追踪倭寇的运粮船队,可是所获甚少,想来倭寇已经有所防范。这一次入寇福建的倭寇首领加藤清正,是丰臣秀吉手下的一个得力爪牙,此人在帮助丰臣秀吉逐步取得日本诸侯之争的霸权中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现在丰臣秀吉即将统一倭国,此人野心极大,仅仅统一倭国是不会满足的,派加藤清正入寇,只怕是为了刺探大明的国力军力,如果加藤取得足够的胜利,倭寇大举入侵是再所难免了。”
郑诗络道:“这么说,一定要联络各方有识之士,给与倭寇一个沉重打击,方能保我万民免受兵灾?”
李笑道:“如果可以,最好是让这股倭寇全军覆没。不过,这谈何容易!郑兄,你知道问题出在哪吗?”
郑诗络看着李笑,李笑也正看着他,目光中既有一种期盼,也有一种审视。李笑的年纪和郑诗络相当,不过,当郑诗络还在随程先生游学四方之时,李笑已经随家人力斗倭寇数年了。他对倭寇的了解和久经战阵的经验气质,都明白无误的写在了那张脸上。
郑诗络并没有因为李笑的审视而介怀,一个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胸怀坦荡不亢不卑并不是很容易,不过,至少他一直都还做到了。他看着李笑,从容答道:“李兄方才所说,以我华族之众,十一可平倭国,然今日倭寇仍如此猖獗,盖朝廷无心,而江湖多心而已。”
李笑点头道:“何止多心,还有人为了自己一己之私,与倭寇暗中勾结,沦为倭寇之走狗。前次舍妹前往中原联络沿海抗倭志士,竟遭倭寇和中原武林中人一路追杀,若非郑兄等人出手相救,只怕在下至今不知小妹魂归何处。”
郑诗络道:“确实有很多人为了一己私利,置道义是非于脑后。其实这才是江湖恩怨的根本源头。人有私心不足为过,所过者贪婪无度。我有一帮兄弟,都是志趣相投,有情有义之人,以我们这区区数人要一统江湖几同痴人说梦,可我倒是越来越有这心了。也许我们是飞蛾扑火,但是也很有可能缔造一个传说。”
李笑笑道:“我并不认为这是飞蛾扑火,传说不也都是人写的吗?不过,我担心的,倒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郑兄,你敢保证你心中的正气侠义依然如故吗?一旦站在名利之巅,你是否还能保持如今这一分清醒?不要说你肯定行,就是我小小的烟波岛,我也有过和兄长争夺权力之心,只可惜,等我明白一切都不值得的时候,我已经无法向我的兄长忏悔,我小妹一定没有跟你说过,两年前如果不是我为了在父亲面前立功夺宠调走怒龙雷龙两舰及我主力水师,烟波岛也不会被倭寇趁虚而入,遭到数十年来最惨重的一次失败,那一战,我几乎失去所有的亲人。所有的人都以为我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明知是计依然前往,赌的是自己能将计就计,击溃倭寇的主力舰队。现在想来,这也算得上是利欲熏心吧,因为如果真的能将计就计取得胜利的话,这一战功足以让我超越大哥成为烟波岛的真正首脑。嘿嘿……”男人的笑容里含着泪光,其实比流泪的女人更觉得让人心痛。
郑诗络默默的看着李笑,不知道他为什么一来就把自己最耻为人知的事情告诉了自己,凭直觉,他觉得李笑会对自己交待什么。
果然,李笑接着道:“郑当家,我不知道你自己知不知道,不过我知道,我妹子对你已经是一往情深。那傻丫头以为什么都不跟我说我就不知道,可是每天在我面前几十上百次提到你,不就什么都说明了吗?我想跟你说的是,丰臣秀吉即将统一倭国,那时候他就可以腾出足够的兵力的拔掉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了,我们烟波岛就是头一个目标。到那时,战死是我唯一的归宿,可是我不想小妹也踏上这条路。她还很年轻,真的还很年轻。我知道她不会独活于世,除非——她生有所恋。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郑诗络没有回答李笑的话。但是,他明白,他又怎么会不明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