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桐是个容易快乐的人,李桐的笑容总是像星光那样灿烂像枫叶那么芬芳像风铃那样清脆,李桐总是清爽明亮得好像天遥地远之外一汪透明的潭水。她走过去,笑吟吟的道:“郑大哥,终于又见到了你了。很多时候我老是担心再也见不到你了,不过我也老是对自己说,不用担心,一定会再见面的。我二哥说我这是傻,可是,难道他就聪明?”
郑诗络被李桐的笑容深深的感染着,不禁一笑,道:“这个,很难说。”
李桐道:“怎么,郑大哥也会说这种和稀泥的话?”这话说得郑诗络小小的窘迫了一下,让他再度认清,女人,不管是什么样的女人,嘴上的功夫总是很厉害的,这是她们的天性。
李桐上一次见到郑诗络的时候伤痕累累狼狈不堪,这一次可不同了,这一次她漂亮得像一串天上遗落的音符。李桐道:“郑大哥,我带你到我的船上看看。”李桐说着快步走在了前面,脚步轻捷得像一阵秋天的凉风。
李桐的船是“翔龙”号,是一条传统的方形楼船,长达二十六丈,宽有六丈,船高达八丈,吃水近两丈,远看时比李笑的座舰“怒龙”舰略小,走到面前,才发现也比寻常的楼船高大一倍以上。外舷上蒙有铁甲,两侧也有火炮的射口,主要的动力是风帆,同时也同用船桨。李桐告诉郑诗络说,“翔龙”比“怒龙”要快,是他们烟波岛自己造的,花了足足十八年的时间,正好与她同岁。
“翔龙才是我们烟波岛的骄傲,”李桐带着郑诗络上上下下的参观这艘巨大的战船,边走边说:“不像怒龙那样是从西洋红毛鬼那里弄来的。打起仗来,翔龙一点也不比那怒龙差。本来我们想造十艘这样的船,那样的话跟倭寇的水师打,我们就占尽优势了。可是,以烟波岛的财力人力物力,十八年来造出这么一艘船,就已经很了不起。两年前那一战,翔龙险些被倭寇夺走,那时它还没有完全造好呢,姐姐也就是为了保护它才死去的。郑大哥,你跟我来。”
李桐一边说着话,又把郑诗络带进了“翔龙”号的舰长室(烟波岛水军编制承袭西洋,称谓与中国水师不同),里面挂了一张巨大的海图,海图占据了一整面墙壁。和郑诗络在李笑那里看到的海图略有不同的是,这幅海图所标注的海域还要大很多,海图上画着长长的海岸线,星罗棋布的岛屿,往南有南洋诸岛,往东日本之外和往西则大多还是空白。
李桐道:“这是先父在生之时亲手绘制的海图,先父曾经立志降服倭寇之后出海远洋,看看海的尽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他到过南洋,见过西洋的红毛,也到过倭国以东的海岛,可是,海太大了,真不知道要多少年才能走得完。先父故去后,我大哥本想继承先父遗志,无奈近些年来和倭寇越斗越凶,大哥战死,我把这张图挂到了这里,我想,总有一天,我们打完了倭寇,我就来继承先父的遗志。当年三宝太监七下西洋,据说远到了红海之滨,红海在哪,我也不知道,不过据说那的人浑身漆黑如炭,不知道什么究竟是什么样子呢,郑大哥,你见过吗?”
万里海外,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郑诗络没有去过,听李桐说起她的凌云壮志来,他不禁也有些悠然神往。是啊,天下很大,而江湖太小。倘若一生都执迷于恩怨仇杀的江湖之中,会不会很可惜呢?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乘风破浪,远渡重洋,会不会很有意思?郑诗络遥想着那未知的情景,不由得觉得心中一片豁然开朗。李桐的问题他当然回答不上来,不过,他含笑道:“没有,我没有见到过那样的人,不过如果有那么一天,能有这样的机会,我倒也很想去看看。”
“是吗?”李桐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芒,问道:“郑大哥,你真的这么想吗?”
郑诗络笑着点点头,道:“不过……”
李桐喜悦的笑道:“不用说不过了,只要自己心里面始终相信一定会有那一天,那一天就一定会来的。就像……我不说了。”少女的脸上露出了些羞涩的红晕,她看着郑诗络,满足的叹了一口气,道:“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夜色已经来临,远离尘世的喧嚣,海上的星空似乎也格外的明亮。那些耀眼的星辰似乎都可以伸手摘到一般。李桐和郑诗络走下了船,沿着岸堤往岛上走去。
终于又见面了。武昌一别,乘舟顺江而下的时候,李桐曾经很忧伤的想,不知道这一生,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呢。她并不是一个喜欢忧愁的人,当她在船上看着郑诗络所站的码头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之外的时候,尽管她也曾经泪眼婆娑,可是,更多的时候,她还是喜欢笑着去回忆。回忆那些曾经相处的点点滴滴,回忆她几乎走到生命的绝境的时候,依靠在那并不十分宽敞,却十分温暖的胸怀,回忆蒹葭谷中,他吃着自己做的难吃的饭菜,却皱着眉头说好吃的“虚伪”。
李桐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道:“郑大哥,我现在终于可以做几道不那么难吃的菜了。”
郑诗络便道:“是吗,那可太好了。”
李桐停下脚步,微微恼怒的看了郑诗络一眼,道:“郑大哥,做人要厚道,你不是摆明了说我原来做的菜很难吃吗?”
郑诗络呵呵一笑,道:“至少,不算最难吃的。”
李桐想到了芒芽,噗嗤一笑,道:“也对,至少不会比芒芽做的难吃,当然,”她又自嘲的道:“也不比她做的好吃。郑大哥,后来,你还见过芒芽吗?”
郑诗络摇了摇头道:“没有,后来我回了红叶集,我们在那里有很多家人,所以,一直有很多事情在忙。她回了须弥山之后,就再也没有什么消息。不过,后来我又见到了一个人。”
李桐想也没想,就叹了一口气道:“芳洲小客。”
芳洲小客丁兰芷,这是一个散发着芳香,很漂亮,很忧伤,也很孤独的名号。李桐想到芳洲小客的时候,就会想起他们从白狼谷出来以后,在那个无名的渡口,在一片如梦如幻,似真似假的晚霞中看到的那个窈窕美人。那时候,李桐就觉得芳洲小客很美,觉得自己就像个没长大的黄毛丫头,跟人家没法比。
那时候,晚霞洒落在那个女子的身上,她看上去美得好像从天上迷失在人间的仙女。
可是,李桐在她的眼睛深处看到了一种无法言说,也不可摆脱的孤独。
最开始见到郑诗络的时候,李桐就觉得郑诗络眼睛里也有一种深深的,远得好像星空一样的孤独。郑诗络的孤独和芳洲小客的孤独却不一样。郑诗络的孤独,也许是源自于他的离世荒寒,他的孤独是一种很安静的,与人无争的孤独。而芳洲小客的孤独,在李桐看来,却更多的是因为她心里隐藏的秘密,对别人无法言说,对自己又纠缠不休的孤独。郑诗络的孤独是超脱的,芳洲小客的孤独却是痛苦的。
李桐就有点心痛那个孤独而忧伤的女子,尽管,她和她之间,甚至还算不上是朋友。
郑诗络静静的看着李桐,看到李桐的忧伤只是淡淡的一瞬,她很快就笑了起来,她的笑,有柠檬样的香味,像秋日里明媚的阳光。李桐道:“郑大哥,我们还是先说说你们红叶岭的事情吧,我听说,你们刚刚做了一件大事情,把那些旁门左道的一次大会都破坏了。那场面,一定精彩得很。”
郑诗络点头笑了一下,道:“那也算无心插柳柳成荫吧,我们原本只是去找关小飞的,在路上得到了一些消息,觉得我们该做点什么来。我们这家子人都不大喜欢那些打着好人的旗号做坏事的人,不过打着坏人的旗号做坏事的人,我们也一样不喜欢。如果我们知道了这些人一旦联合起来,就会在江湖上兴风作浪却无所作为的话,我们就和我们不喜欢的人没什么区别了。”
郑诗络和李桐一路说笑而去,众人又在流云岛上逗留了一天。准备先回到烟波岛上去,计划好怎样攻打倭寇盘踞的松风岛,然后再怎么和刘镇泰的人联手消灭在福建沿海登陆的倭寇加藤清正所部。要剿灭盘踞在松风岛上的倭寇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周密的准备,也需要烟波岛和刘镇泰的神武军密切的合作。在这期间,郑诗络就充当两边的使者,既负责居中联络,必要的时候,也要为其中的一方拿主意。
难得的是,不管是烟波岛,还是刘镇泰,这两边的人,都十分的信任他。
在其期间,他们只是把吕炙关在了烟波岛的地牢里,没有谁特别的去过问他。吕炙当时弃剑认输,就已经做好了被烟波岛的人破腹挖心的打算。却没有想到,别人似乎把他忘在了一边。他本是九鼎门的下代掌门,自认在江湖上也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技不如人,弃剑认输,视自己的性命如无物,这却也不是寻常人能有的胆魄和胸襟。
死并不可怕,对于吕炙来说,这种似乎被人遗忘了的感觉却是最痛苦的。他可以被人骂,被人恨,被人不齿,但是他是个人物,他无法接受被带到烟波岛之后,竟然就无人问津的局面。他手上可是有一笔烟波岛的血债的,他们竟然都忘了吗?
地牢里暗无天日,除了每天来给他送一顿糙米饭之外,他连一只老鼠也没有看到过。他们没有用铁链穿他的琵琶骨,但是,却用一种很细小,几乎透明的丝线捆住了他的手脚筋脉,他所有的力气,仅限于帮助他匍匐着去吃那碗糙米饭,就是连撞墙自尽也不行。
吕炙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过了过久,还会过多久,他觉得自己快疯了。他现在很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和郑诗络直接决斗到死。
直到有一天,他听到了一阵不同于送饭人的脚步声。
吕炙的手脚筋脉被锁,内力被封,但是,他的听力还是不错的。他听得出,走进来的一共有三个人。很快,他就能分辨,这三个人里面至少有一个女人,因为他闻到了空气中一抹淡淡的香味。
等到牢门打开,真的就是三个人站在了他面前时,吕炙哈哈一笑,问道:“怎么,想出了要怎样羞辱我了?”吕炙靠着墙壁坐起来,看见站在他面前的三个人当中,郑诗络和李桐分别站在两边,居中的,却是一个身披斗篷的女子。
吕炙有点儿发愣,但是,他似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来,伸手指着这个女子道:“原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