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那个,男的,你站住!”一阵中气十足的女高音,听得出说话者似乎上火了,声音里有一丝尖锐的嘶哑,“书不借了就想拿走?图书馆你家开的?”——还有些火药味。
转过头,一张圆肥的胖脸,刮剃过度的眉毛被修饰成了彩虹的弧度,聚在黑色彩虹之下的眼睛,似乎熬夜太多了,满是血丝,有一条血丝甚粗甚长,横贯了右眼白,那本来就不大的瞳仁好像是穿在红线上的乌木珠子,高耸却肥厚的鼻子压迫着咧开很大的薄嘴唇,刻薄的话语便出自其中。是朱老师,也叫金师母。金委员焕然的太太,图书馆的常务副馆长。
“我,不是故意的……”
“是不是故意的我怎么知道?这星期都八回了!各个都说不是故意的。净拣死贵死贵的原版书往外拿!上个月还丢了一套宋版《康熙字典》!”
“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
“抓个现行还跟这儿拽文?你自己承认窃书的!你哪个系的?辅导员是谁?你别走!”
“金师母,”江好笑眯眯地一路小跑,来到门口,“他是着急回去,忘了借书消磁,您别怪他,他是我同学,我给他担保。他嘀,好孩子大大嘀。您不跟孩子计较嘛!”
“呦,是江好啊,还是你会说话。你怎么有这么个同学,死眉烂眼的,连句好话都不会说。来,那个男生,借书卡拿来!看江好的面子……”
“金师母真是通情达理,难怪金老师天天夸您贤惠!”我惊诧于江好随口就阿谀奉承的本事。“那当然,老金最听我的话,我让他往东,他绝不敢往西!女鬼嘛,就是要有制得住男鬼的本事!——拿卡给我呀,还愣着干什么?”
我要是给了卡,借书至少要三分钟,江好的老公随时会进来,目睹或者听说这件尴尬事。我转头看了看江好,她的眼睛还是那么眯着,似笑非笑的,眼波加载的信息是:“再等几分钟又怎么样?我家老公又不找你借钱。”我的眼球斜上去,从右到左打了半个转,鼻孔用力出了气,下了逃避的决心:“朱老师,来的太急,忘带借书卡了。实在抱歉,给您添麻烦了!我得走了,改天再来!”说完快步出了安全闸门。
来到风门厅,手已经搭上不锈钢把手,推开玻璃大门的时候,对面来了个黑色套头衫青年,套头衫胸前有两个口袋,他两手揣在口袋里。细长的眉毛、细长的眼睛,擦身而过的一刹那,我感到他的眼睛往我这儿用力地瞟了一下。
我快步离开了,脑补了这个镜头:江好在门口对黑衣青年招手,压低了声音也难以掩饰幸福感和兴奋感:“老公,刚才我挽救了一个失足青年!”黑衣青年打开坚毅的嘴唇,轻蔑地说:“我他看到,样子一般地……”——关于黑色套头衫的身份,也许我猜得没错。这个时间往图书馆来的,我基本都认识,却从未见过这黑色套头衫,酷帅得像穿越小说封面的男一号,若说是江好的“老公”,我没理由反对。
事实上,我脑补镜头的时候拿错了剧本。根据当事人回忆,情况是这样的:江好的确对黑色套头衫招了手,他们并肩走去那张桌子。坐定了,江好压低了声音,是想掩盖激动和害羞:“老公,我好像恋爱了……”黑色套头衫先是眨巴眨巴眼睛,然后打开坚毅的嘴唇,缓缓说道:“你,上次就是这么说的。”
“这次是真的,以前是暗恋。你觉得他怎么样?”
“张君,汉诗做得押韵。”
“我问你长得怎么样?帅不帅?”
“像秦的始皇帝的武士俑,有男气。”
“对,特别有男子气。那轮廓,别说,真的像兵马俑,哈,老公,你的比喻,绝了!”
(非剧透。老妈强调:剧透死全家。)
我离开了,却没有回家。我去找赵行止,诗社的同道,计算机系的学长,很老成,有主意。或许可以跟他交个心,听听他怎么说。他的宿舍距离图书馆不远。一边走,一边看看天。这时天色更暗了,太阳大半没入了山林,云彩的西向都染了色,由酡红以至于橙色,向东一侧渐变为铅灰色。太阳更沉,而益发明艳,西天通亮。太阳再沉,遮掩太阳的山林渐渐分不出苍翠,只剩下了玄色的剪影,以亮橙色的天幕为衬。枝叶由上而下,自分明至交叠,终于溶为一片。夜色渐渐卷来,橙色淡为极浅的昏黄,若有若无,最终消失在夜中。
太阳收束了最后一道光线,我也到了赵行止的门口。他背对着门,面对着窗前桌上的电脑。门开着。“站那儿别动,”说完他在电脑上敲了几下,“进来吧。”
面前似乎出现了一堵墙,我寸步难行。
我:“搞什么鬼?”
赵:“远距离能量场约束装置。”
我:“???”
赵:“我们系和生物学系的几个研究生合作的项目,我帮他们完善控制软件。”
我:“干嘛用?鬼打墙吗?搞笑。”
赵:“研究人类的思维。”
我:“人类的思维?你不是说接驳上了就能直接读取吗?”
赵:“那只是个人的思维。他们要研究人类集体的无意识行为。新课题,很好玩。”
我:“我有心事,想找你聊聊。”
赵行止在电脑上敲了几下,点了点头,我才能迈开步子,进来坐在床上。
我:“我好像恋爱了。”
赵:“谁?”
我:“江好。”
赵:“文学院,还是什么文学系,的那个才女?瘦瘦长长,头发是栗子皮颜色的?”
我:“你也认识?”
赵:“谁不认识?她上过电视,‘我是才女’选秀新人王,冥府综合频道见习主持人。”
我:“我只知道她是文学系大一新生。我家不让看电视。”
赵:“现在社会进步了,有条件可以看看电视。很多频道是免费的。——你为什么觉得自己恋爱她了?”
我把今天早上到晚上的三次相遇说了一遍,重点谈到了她的笑。
赵:“俗话说:‘对你微笑,纯属礼貌’。她见了我,也会微笑。她见了流浪猫狗,会流眼泪。”
我:“她不是微笑,而是,笑得很……很浓烈。”
赵:“浓烈?像这样?”赵行止随手打开一个网站,播放了一段视频,是她主持的一个节目,她站在画面里,笑得很甜,眼睛眯成两个月牙。但这不是今天在文学史课上的笑,也不是刚才在图书馆门口的笑。我不置可否。赵行止似乎不太能区分细腻的感情。他的诗也看不出细腻的感情,只有冰冷的描述。
我:“你听说过一见钟情?我想我是爱上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