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
赵行止的表情不多,常用的是这个:嘴巴紧闭,鼻子用力呼出气,头稍稍一抬,气体与鼻腔结构的摩擦,发出强烈而短促的“fm——”音,表达轻视、否定。如果配合嘴角上扬,则表达喜悦,配合点头,则表示肯定。如果嘴角上扬之后便咧开嘴,发出“fm-hahaha”的声音,则表示喜笑颜开。鼻子用力呼气表示嗤之以鼻,这个很好理解,我搞不懂为什么头会稍稍一抬。起初我以为是鼻子喷气的后坐力,但经过多次观察,我才发现,不是喷气的后座力,而是为了呼气短促有力,需要猛力压缩横膈膜,需要腹肌用力迅速收缩,躯干上抬而致。
这次他便是这样,用力呼出一股气,发出“fm——”的声音:“爱?”
“是的,我恋爱了。我要追求幸福,不再是闲云野鹤。也许有孩子,尿布,托儿所……夜晚温暖的灯光下的幸福。”“诗人的想法总是跨度太大,思维的步伐如同一字马。”
“幸福,爱情。爱情,幸福。这些词,咀嚼起来好像吃棒棒糖,把口腔塞得满满的,一丝一毫透着甜蜜。”我索性闭起了眼睛,差点歪倒在床上。
赵行止转移目光看着我,眯了眼睛,以便适应我面孔上散发出来的幸福的光芒,过了一阵,他才慢慢说道:“爱情是什么?是妖媚的娼妓。你将一切抛了换她,她却离你而去。”
“是啊,我的爱情还没开始,就被扼杀在摇篮里了。江好有老公,你知道吗?”
“有老公?你不能!”赵行止的眼球变成纯黑色,瞳仁却通红如同火炭,眉毛蹙在一起,嗓音变得粗粝而尖锐,“有老公,你也敢?”说完喘个不停,手按住胸口,吭哧吭哧地吐气。
赵行止的老毛病犯了。应激性中枢神经过敏。我知道他随身带着急救药,便从他胸前口袋里抽出那支亮黄色的“笔”,拔掉“笔帽”,把“笔尖”按在他的大腿上,用力按动笔尾的红色按钮。“笔尖”里伸出一根细小的针头,缓慢有力地刺开皮肤,穿过皮下组织,达到肌肉层,将药水一滴一滴送入腿上的肌肉组织。五秒钟后,他的呼吸平缓了,眼球和瞳仁的颜色、语调和表情,都恢复了平常。“爱情可怕,存在第三者的爱情更恐怖。”
“你太悲观了,”我说,“你一次恋爱也没有谈过,却否定爱情。”“我需要吃*屎*来否定屎的美味吗?”“这不一样。”“想听听我生前的故事吗?我生前的记忆。”
听了这话,我便沉默。我只知道他是有故事的鬼,他在鬼域的社会经验丰富,没想到却是生前的故事。凡鬼域的居民,残留着生前记忆片段的,都视为精神缺陷,这种精神缺陷也会导致生理和心理疾病,例如应激性中枢神经过敏症。这类鬼通常视为先天残疾者、弱势群体。据一些研究表明,人间的个体,生前某些意识过于强烈,以至于“刻骨铭心”,将对神识产生损伤,形成记忆残片。在人死升维时,这种损伤导致的记忆残片无法通过“消毒”程序抹掉,而会转录到鬼域个体的记忆中。
这类鬼众,在考学、提干、晋升等场合都会优先考虑。他们有着别鬼不具备的天赋,如对色彩、文字的敏感,无穷尽的新点子、新想法、新理论,常常成为文学家、艺术家、思想家、音乐家、意见领袖。他们在青年时代,就异乎寻常,拥有大批粉丝。这种鬼,每百万鬼中仅有3.14个。极为难得。他们通常把生前的记忆视作禁区,终生不提起。这次赵行止主动讲述生前的故事,实在是难能可贵的。我点头,他便开始了。
“我生前本是一家的长子。我父母共有两个孩子,我和弟弟。自从我记事起,家里就没有宁日,母亲每天数落父亲,乃至责骂,不外乎一个主题:父亲不是男人。具体表现例如:赚钱不多、样子不帅、个子不高、不会欺负人(比如小孩子不小心踩了妈妈的脚没有追打小孩子;妈妈责难奶奶时没有帮忙骂奶奶)等。
“我稍微长大了一点,听说也理解了离婚这个词。我就想,为什么不离婚呢?如果我妈妈把我爸爸骂得如此不堪,好像路边草丛里的狗*屎*一样,那最好的办法,不就是揩掉这坨黏在鞋底的粪便,继续大步前行吗?时间久了,我大概悟出了,以我妈妈的脾气秉性,如果不是我爸爸的包容,跟别人长不了。因为那时我已经足够聪明了,能暗中跟踪她。她在我十岁那年,先后换了七个地下恋人,年龄从二十几岁到六十几岁都有。我玩她的手机,她从来不管,她偏爱我,因为我长得像她,她讨厌弟弟,因为弟弟难产,差点害她丢了性命,而且弟弟长得像爸爸。
“我拿她的手机玩,看她的QQ、微信、陌陌,那些删除了的通信记录、加密的扫码支付记录,我都能恢复出来。她的生活,至少是用到手机的那部分生活,在我看来,就好像鱼缸里透明的章鱼,会随着环境变色,自以为能保护自己,其实只让我觉得好笑。
“她与那些地下恋人,平均相处不超过三个星期。相处时她付账:吃饭、开房。最短的四天,最长的两个月。她太自我,凡有错,必是别人的。她和那些人长不了。我爸爸也许知道这些,恢复删除的信息这些技术都是他教的。他是个程序员。妈妈是制药公司的销售代表,外向活泼,能干漂亮,赚得很多。爸爸对妈妈言听计从。我妈妈怀我的时候,跟我爸爸签了两个合同。一个约定我出生以后半夜喂奶必须要由爸爸来喂,免得打扰了妈妈睡眠。另一个约定如果我在十八岁之前有难以治愈的疾病,或残疾,他们必须离婚,而我的抚养权必须给爸爸。——是的,这两份合同我都看过。
“在我十一岁那年,妈妈有了新的地下恋人,她开始夜不归宿,总是有好的借口,例如去闺蜜家、加班、出差,她也许知道我爸爸知道,她也许是在示威。有一天,我又玩她的手机,我发现她和那个地下恋人商量结婚。那天晚上,爸爸拿着离婚协议书给妈妈,说要成全她。我才知道妈妈的一举一动,在爸爸的眼里,就像是鱼缸里透明的、与水草融为一体的虾——不注意看,就当它不存在,仔细一看,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