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委员完成了最后一节课的讲解,下课了。从第一节课到最后一节课,他都保持者旁观者的清醒和上帝视角的理智,我们如同他的角色,随着他的安排狼奔豕突。
我们太入戏了,以至于放学回家的路上,头脑还在酝酿着暴风骤雨。“斗争、冲突、核心利益!啧啧,精辟!”我回味着,啧然有声:“应该是期末考试的关键。从这几个概念切入论述,应该八九不离十。”“老张目光如炬,一针见血,听你的!”李中磊首肯道。“的确,我翻过过去三年的考试卷子,三道论述题,其中一道是论述历史社会背景对戏剧创作的影响,一道是创作者如何把握核心利益来制造戏剧冲突,第三道是斗争双方怎样维护核心利益。供分析的文本不同,题目大同小异。”王秉柱是考据家,最爱翻往年考卷,他这么说,我的思路是不会错了。“老王擅长考据,言之有物,听你的!”李中磊从善如流。
说着,路过教职员工停车场。金委员的座驾停在红色油漆框出的VIP车位里。副驾驶上是那位女青年,傍晚的暮光映着丰满的红唇,红艳如旷地的野烧。金委员拉开车门正要坐进去,不巧看到我们三个谈笑而来。他的浓眉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位移不超过两毫米,便霎时舒展开来,换上了春风般的笑容:“张同学,李同学,王同学,真巧!我送小潘回研究生宿舍,你们上来一起回去吧,顺路。”金委员平易的态度,令我们倍感温暖。
“金老师,谢谢啦,我们也许去食堂,也许去图书馆,您先忙着吧。”我们懂得尊师重道的原则,金委员今天晚上的核心利益不容侵犯。“金老师古道热肠,甘为孺子牛,学生敬佩!”李中磊竖起大拇指。
“你们真用功,跟我当年一模一样,加油!”金委员迅速关上车门,迅速发动汽车,迅速冲离了停车场。我看到他发动汽车时的笑,那么爽朗轻松,有感染力,是发自内心的。
此时天色稍暗,有薄云片片,凉风阵阵。夕阳掩映枝条间,西天云霞尽染。道别了中磊和秉柱,我便往图书馆去。
图书馆在半山腰。出馆门前走几步,便可以远远的望见海。海面似乎高出来,托着些船和小岛。船或行或停,岛上有几柱烟囱。晚上便可看到海上的灯,密密的一线,橘红色,整齐地勾勒出海天连接的部位。若不是这些灯,便难分辨海天。夜色里,它们都是乌蓝的。
半山腰的一块坪地,起了一座图书馆,培养灵魂消磨生命的好去处。没有沉重的木门窗格,只是几大片玻璃,装了钢管作为把手,是正门。风门厅铺的地毯,灰地,细细碎碎地点缀着红白黑散乱的小色块。墙上、柱上也有几幅字画。大大的“静”字轴悬着,纸张上有些黄色痕迹,也许年代久远,生了老年斑了罢。
来这里最好的时间是傍晚。夕阳在山,风清云淡。用罢晚饭,悠闲地从食堂一路晃来。刚刚出了一些汗,便一头扎进清凉的书堆中,可算享受了。此时馆中用户很少,声极稀。若不是空调吹出的凉风从头面上拂过,完全有理由相信一切都是凝固的。时间也在书架的穿梭中停滞,甚至倒退了。
靠着墙排布着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高大铁架,架子是灰色,青砖墙一样。从地板到天花板,分了十个格子,塞的满满的。有些书从未被借出,甚至从未被翻阅,有些书则快被翻烂了,歪歪斜斜地堆在架子上,身上带着手印,还有菜汤。
走在架与架之间,抬眼便是满目的书脊。鞋子敲击着塑料地板,发出橐橐的响声,悦耳的单调。地板是青灰色,结实,有弹性的整片塑料。整个图书馆看不到地板的接缝。好像沥青浇成的广场一样。厚实而干净得可以放心坐上去。平时我喜欢在靠窗的位子上,捧着一本旧书,读个通宵。
今天却觉得气场不对劲。往日走进来,安逸闲适,而今天却觉得有些紧张。那感觉仿佛是池边喝水的兔子感应到狐狸出没,也像是猎手看到兽迹般的微微兴奋。这难道与山顶上新建的手机基站有关?应该不至于,我不像赵行止那么易感,还不至于感应到微波信号。为了平复心情,我慢慢走在架子中间,闻到纸墨的气息,心神稍微平定了。
文学史期末必考的几个理论,需要复习一下。虽然我睡了一整节课,可是心神仍然作用着,陈主任讲的几个重点我都记在心里。抱着几本专著,找个空座位,再去新上架的期刊部发掘一下最新理论成果。期末考试能引用到最新的前沿理论,定然加分,如果找到陈主任的最新论文加以引用,今年的优秀学生奖学金,必再入囊中。
眼光流连在最新期刊上,寻找着熟悉的学报。一阵雨后花瓣初绽的芳香不知从何处过了来。我心头一动,这味道今天上午才领略过。充满期待又假装无意识地抬头,前面一个背影,栗色的头发披在肩上。坐在一张大桌子前,桌上是上午见到的那一叠讲义,笔袋和手机。是她。难怪我这么紧张。她周围没人。过去聊聊罢。有老公又怎样,我跟她是纯粹,不,纯洁的男女关系。
“江同学,在用功?”“嘘……”她手指贴在唇上,仰起脸,平静的眼睛看不出意外或惊喜,伸手拉开了一张椅子,指了指。我便坐下。“今天陈主任讲的Mimesis,是什么东东?”她压低了声音,生怕打扰周围屈指可数的读书者。“文学上讲,用文字描述还原现实。”我也压低了声音,从嗓子眼里发出来,缺少了胸腔共鸣,好像鸭子叫,这令我不满意。对面的半张桌子上有黑色双肩包,黑色的笔袋,工程学的讲义、银色的自动铅笔、矩阵计算器和线团缠绕的耳机。这该是她老公的吧。“你要是不明白,看这本书。”我把刚从架子上找的奥尔巴赫《摹仿论》放在她面前。“你不用吗?”“我上网看。先走了。”“别急着走吗?我老公也很仰慕你,想认识一下。”“……(无语)”“他出去接个国际长途电话,很快就回来了……”是请求,还是炫耀?
“以后再……”我具体地感到了那位存在于概念中的“老公”施加的心理压力,话还没说完,我捡起书,走向出口。
“嘀——”,警报器响了。“哎,那个,男的,你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