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史的最后一节大课至少让两个鬼心满意足。一是陈主任。他看着济济一堂三百多鬼，全部出席，点名单上签到的，一个也不漏，乐得吟诗一首：
宗周多士，
为筑明堂，
奋羽烈烈，
如鹰之扬。
临走的时候，还点了我的名，夸奖道：“诗人佑君同学，创办诗社之余，拨冗莅临，忍着瞌睡听课，令我诚惶诚恐，又十分地佩服。好在他从头睡到尾，我才敢放心大胆地讲。佑君同学，谢谢你！”他绷着脸说了这么一通，引得大家投来两种目光：有的关切慰问，有的幸灾乐祸。停顿三秒钟，他放声大笑，说：“放心，就凭你忍着瞌睡来上课，你只要期末考试不交白卷，我就不会挂你。”三百多鬼哄堂大笑，文三楼在笑声中也动摇，“呵呵呵”地共鸣着。
另一个心满意足的鬼，就是我了。出够了丑，睡饱了觉，还得了陈主任的保证。江好笑得起劲，脸上红润了起来，眼睛眯成弯弯的两个月牙，身子一颤一颤的。“希望这阵大笑能抹去刚才给她留下的丑恶印象。”我心里说。“陈老师还真给你面子呢！”江好边说着，边收拾讲义和笔记本，从笔袋里掏出手机：“老公，我下课了。中午去哪儿吃什么？”
她说的我都没听见。随着人群鱼贯而出，抓紧时间吃午饭，喝咖啡，转战下一节课。
西方古典戏剧。三年级高级选修课，文学院管理系才能学。管理系的系主任金委员说了：管理如同做戏。老板自编自导自演，给手下人看，让他们入戏，但是自己不要入戏，要保持旁观者的清醒和对戏剧节奏的把握。金焕然是我们的系主任，对学科发展有着特别巨大的贡献，最近当选了中央文学研究院学部委员，下一步要做院士了，全系对他的称呼也从金主任升级到了金委员，他也弃了西装，开始穿夹克衫了。
也许是没有管理系的学籍，江好没有旁听这门课。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门课，也是为数不多让我不肯缺席的课。
“戏剧的张力浓缩了大跨度的冲突。时间跨度、空间跨度，浓缩在20平方米的舞台上，凝结在不超过三页纸的对白里。其他都是背景信息。生孩子就是几个小时，怀孕却要十个月，你想让她怀孕可能要两三年。浓缩的冲突就是生孩子的阵痛，它包含了背后那十个月和两三年的所有故事，所有喜怒哀乐，所有少儿不宜！”
金委员讲得很激昂。听这门课的，除了管理系三年级的二十几个学生，也有读MBA的和外单位委培人员，听众层次差距大，必须讲得荤素搭配，老少咸宜，才能卖座。我喜欢在课上搜集段子，写到自己的小说或者诗里。但是我发现，金委员原创段子很少，大多是网上批发零售来的。
“管理者，不管是高管、中层还是基层，必须掌控冲突。掌控冲突，是要能制造冲突，把握冲突，控制冲突的强度和持续的时间。重要的是，能够化解冲突。你们是剧作家、编剧、导演，记住，你拥有一切可以调配的资源，就像剧作家用自己的头脑创作，你们用资源创作。资金、项目、人事权、审批权，都是你的资源。搭建舞台，安排人物，分配角色，制造冲突，利用冲突来掌控每一个角色。你的角色不是你的客体，不是你的臣属，他有主观能动，你要利用冲突把他的主观能动性调动起来，让他们斗，文斗、武斗，斗起来……”
金委员很亢奋，似乎把自己全部身心都投入了这节课。他以三流大学本科学历，二十多年来，从金助教、金讲师、金副教授、金教授、到金主任进而金委员，想必是经历了残酷的斗争吧。他是谁的角色，谁又是他的导演呢？
金委员讲得起劲。大概是讲得多，口腔比较干燥了，又无暇喝水润泽口腔上皮细胞，所以口沫横飞，好像狮子座流星雨。其中一颗，正好像流星一样划出优雅的轨迹，飞了出去，落到坐在第一排紧邻金委员的女青年面前。微小的流星，如同一个五彩斑斓的肥皂泡，从半空跌落到桌面的讲义上，下半部分塌缩，变成半球形，旋即“啪”地一下破了，留下一个小小的湿润的、由金委员的唾液勾画出的圆环。微量的唾液被打印纸吸收了一部分，又蒸发了一部分，瞬间便消失。那女青年崇拜的眼光直勾勾地射向金委员精壮的、踌躇满志的脸，贯注了全神，丝毫不为这颗流星干扰。
实话实说，金委员的模样是可圈可点的，头发浓密且有波浪、浓眉大眼、鼻子高耸，好像财神画像那样。年轻有为、风流潇洒，中年发福更添绅士风度。而且为人有激情：创作、教研、出席乃至主持国际会议，都有他的身影。一些女青年为之吸引，也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况且以金委员的身体素质，区区几个女青年，不在话下。
几个读MBA的跟我一样坐在最后一排，同年级的坐在中间，女青年、女中年坐在第一排，亲临雨露。MBA们听了，有的若有所思，有的若存若亡，有的皱着眉似乎在腹诽着什么；同年级的几个家伙掏出手机上网、发微信。我看到手机上硕大的表情符号一个接一个涌上来，不是么么哒，就是520。
“金老师，如果你最欣赏的人卷入了冲突，并且在冲突中失利，你会怎么办？”沐浴了流星雨的女青年问道。
“首先，你不用欣赏别人。你是剧作家，那些人是你创造的角色。莎士比亚会跟朱丽叶谈恋爱？其次，坚守核心利益。你要知道你的核心利益，并且坚守。感情用事，岌岌乎殆哉！”
女青年穿着翻领的灰色小西装、及膝的灰色窄裙子、暗灰色的丝袜和一双黑色高跟鞋，而鞋底是血红的。头发高高地梳起成了一个髻，服帖地绑在脑后，露出白且修长的一截颈子。颈子后的筋肉在光洁的皮肤下随着小巧的头颅的转动而起伏，日光灯下映着中间的一条阴影。走进教室时我见了她的正脸，像航空公司广告里面的空姐一样标致，只是嘴唇特别丰满，涂得亮红色唇釉，彬彬有礼，对你做出标准的微笑，你看不出是经过训练的，你看到眉梢眼角都带笑的。
如果我就坐在她对面，我就一定会看到她眼中的神采恍惚暗淡了一下，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切合金委员的核心利益。她咬了一下嘴唇，用力眨一下眼睛，瞬间又恢复了神采。眼波更加浓烈，眼波中加载了信息：“金焕然，你就是我的核心利益。”金委员训练有素地接收到了信息，并且解码，再熟练地用眼波回复道：“小妖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