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主任进来时,看到了我一丝不挂,看到我正在那上上下下,酣畅淋漓。她震怒了,来了个河东狮吼:“混帐东西,什么玩意——”
这是一间标准的宿舍,真的很标准,除了一门一窗外,无论你从什么地方拉上对角线,都是非常对称的几何图形。门和窗,都是在东西两面墙的正中间,以门窗为中轴线的两边,分别是两张高低床,木的。我就睡在进门左手边的下铺。
事发突然,我大脑断片了,我心跳静止了。愣了一会,我这才赶紧拉上棉被,盖住了我那赤条条的身子。
赤条条的,确实是赤条条的,一丝不挂。从小到大,一概喜欢裸睡的我,一直以为这样的事习以为常,不想就这么被她一览无余,确有几分想死的感觉。
这种状况,在每个人的生命史上,是不是司空见惯、不足挂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我的生命里,绝无仅有。真不知道,在一个一向不苟言笑,一本正经的系主任眼里,在一个半老徐娘、形单影只的女人心中,应该会是怎样的一个感触?
见我手忙脚乱地盖好被子,免除了尴尬状况,她才从门洞里走入,缓缓地走向我对面的床铺。坐定之后,她说:“盖着干嘛呢?不是挺爽吗?”
我没有答话,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很有个性,很有气魄!大白天的,门都不关,真够开放,真够洒脱……”
她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分量不轻。
靠着床杠,她环顾了一下寝室。在这个只有二十个平方的宿舍里,她看到了满地的狼藉:
七八个白酒瓶,十几个啤酒瓶,甩满了面前的空地;之后又是花生壳,又是胡豆米,还有一堆堆骨头渣子;几个纸箱子更是刺眼:一个啤酒箱,一个白酒箱,一个小吃箱;三包烟盒纸摆在小方桌的一角,烟头甩的满地都是;桌子中间的三个饭盒,依稀可见的鸡爪骨头,萝卜榨菜,胡豆花生……
看完之后,她轻哼一声,犀利的目光再次射向我。她强压着随时可能决堤的情绪,硬邦邦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田龟龙!”我扭过头,迎着她的目光,轻描淡写地答。
“田龟龙?”一听这个名字,她脸色突变,“原来你就是田龟龙?”
“是的,原名田不换,现名田龟龙,怎么了?”
我没有理会她的脸色,因为我知道,我这个臭名早已远扬,她不可能不知道。只是,那个臭名和我这个真人一对,总是给人一种人格分裂的感觉。
“人才啊!怪不得会这么牛!”她感叹了一声,说道。
不知是因为我名不副实的印象,还是因了这一地的奢华。我想,她一定是误会了,以为这一桌一地,全都是我田龟龙的杰作。
不过,我也懒得解释,误会就误会呗,反正我早已是名声在外。难道我还要这么跟她说:这是钦鹏和田龟龙挑灯夜谈的结果?这也太不地道了吧?想害人也没有这种害法。再说,我干嘛非要去害钦鹏呢?他对我难道还不够好吗?
这么想着,我决定衾影独对,迎接挑战:“主任,你就别损我了好不好?有话您直说。”
我不卑不亢。点头哈腰与阿谀奉承,我压根儿就没长有这个基因。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怕她个球,有什么好怕的。
“呵呵,不错,很有点自知之明嘛!本来,我还想找个时间,好好向你讨教讨教呢,不想今天还让我赶巧了。择日不如撞日,要不,咱们今天就好好聊聊?”
“悉听尊便。愿听主任教诲!”我不置可否。
“呵呵,其实你也不差呀,还懂得用这么高雅的词汇,看来还是有点墨水的。”
缺乏自信的人,最喜欢损人。我真的很瞧不起这种人。
我依旧不卑不亢:“报告主任,不是墨水,是墨汁,小时候家父逼着练毛笔字,经常会用嘴舔舔毛笔。”
“知道,就你那几刷子,不就是出过几期黑板报吗?看把你牛的!”
“哪里才几期,十几期好不好?班里的,系里的,部里的。”我争辩道。
“是是是,你牛,那现在怎么不牛了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该有一阵子没动笔了吧?能不能告诉我这是咋回事?”
面对这么一个掌握着自己生杀大权的人,我的选择是息事宁人,保存沉默。
据说,这个女人确实厉害,很是有点小传奇:十四岁下乡插队,十八岁回城进厂,二十四岁上大学;二十八岁当厂长,三十四岁当报社副主编,三十八岁当工大系主任……
其实这一切,跟我又有鸟毛关系,我对做官不感兴趣,也不想去研究这些破事。我只求她早点出去,快快离开我的领地。因为此刻的我实在难受,难受的只想上厕所;因为喝了一晚上的酒,又是白的又是啤的,早把肚子撑的像个皮球,再不倒出来,我怕要爆炸。
见我不言不语,她又继续叨着:
“想想也是,你要是知道怎么回事,就不会这么混账,这么嚣张,这么糊涂了?
谁不知道,要不了几个月,你们就可以离校了,就可以端上铁饭碗、高枕无忧了,就可以跳出农门、万事大吉了。
可是你呢?却偏偏不信这个闲,却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你这一点,我还真有点看不懂。说你小嘛,你已经二十啷当;说你笨吧,你还会泡女孩子!你能不能跟我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听她这含沙射影,满是火药味的话,我就想火。但是转念一想,万万不能,我不能中了她的诡计,不能让她的目的得逞。因为这书,我还得继续读下去。所以,我没有插话,因为我知道,插话只会越描越黑,越弄越僵。我只能强压性子,等她把话说完。
直到她不再言语,我这才不紧不慢地道:
“请问主任,我可以说了吗?”
“你说——”她手一摊,做了个请便的动作。
“有个问题我有点不明:考不起大学的人,是不是就活不了了?上不了大学的人,是不是就没出息了?读完大学之后,是不是就只能分配进厂了?难道,就没有别的什么路可以走了?”
她换了个姿势,撑着被子,转了转眼珠子,托着下巴道:
“没错,条条大道通罗马,大学分配确实不是唯一。但是——”
说到“但”字,她加重了语气,拖长了声音,继续道:
“你有这个资本吗?你有这个水平吗?实话对你说吧,别说你学费都没交,就算交了,你也不见得能够毕业!还说什么别的,能够顺利毕业,捞到一份工作,你就已经是八辈子烧高香了,还有什么资本在这里叽叽歪歪,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挑三拣四!
真的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我最瞧不起的就是你这样的人!”
一听这话,我没差点跳将起来。但理智告诉我,我不能这样,千万千万。于是,我强压怒火,咬牙说道:
“亲爱的主任,我是那么的尊重你,你能不能也放尊重点?”
“尊重?你也懂什么叫尊重?——你叫我什么?亲爱的?怪不得,你才用赤果果去迎接一个女人,你这样的人,也配说尊重?也配有尊重?”
我知道,她发火了,她真火了,只是迫于种种,不便大发雷霆。
“呵呵,原来是这样,原来是因为赤果果。你不就是说,因为我的一丝不挂,我让你难堪了?
其实,这有什么,这又关尊不尊重什么事?
相反,我认为,这是件非常正常的事。人之初,性本善。我们干嘛要压抑自己?我们干嘛要折磨自己?这本是每个人的正常生理,又有什么见不得光的!
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一些人,心里想什么,却不敢做什么,总是设法伪装,总是自欺欺人,那才叫咱真正的虚伪,真正的变态。
其实,你也没必要自讨没趣,你撞见了,你完全可以视而不见,扭头就走,你干嘛非要吼出来呢?”
“我……我……”
一听到变态二字,她按耐不住了,迫不及待的想要插话。
“你先别我我,你听我说完。你这样做,无非就两个原因:一个是,你心里藏不住事,快言快语,想什么见什么你都不想隐瞒自己,那样子会活得很累很憋屈。
对,这样确实不是个君子的做派,但你为什么要吼我呢?你为什么要骂我呢?这不就显得你很不君子了吗?所以,第一种状况排除;
第二种情况,其实你很早就想羞辱我了,因为我为咱们系争得了太多的'荣誉',是咱们系里出了名的刺儿头。所以,你老早老早就想修理我一顿,只是苦于没有机会。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跑到这里来,你今天不是第一次,你不知来了多少次,就是苦于逮不着我人。所以今天,终于让你逮住了一个机会,你哪可能就这么轻易放过?
——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没错,你确实很有自知之明。”系主任黑着碳一样的脸,答到。
“那你说说,这究竟说明什么?”
她嘴巴努努,正要插言。我没有给她这个空隙。仅仅停了半秒,我继续道:
“说明你这个人也不咋的,骨子里也就一小人,一个凡夫俗子。你虽然身居高位,但是并没有得到应有的敬重。所以,你才采取这种方式,去掠取别人的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