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光返照。
田白此刻的脸色红润,双目中也有了神采,他目光柔和的看着面前的田和与田利。田白这一生仅有黎氏一个妻子,是他年轻时周游列国时的所遇的真心爱人,这在一个大家族族长甚至大国相国的地位来说,堪称罕见甚至说是有失妥当。在这诸侯征伐天下杀戮的乱世,身为田氏领头人,他田白绝算不上一个纯粹的好人,他同样做过不少违心恶事。但他田白绝对称得上一位合格的丈夫,一生也只有田利与田和这两个孩子。
田白没有说话,此刻他极为虚弱。断臂与双鬓的伤口极痛,胸口断掉的肋骨戳痛着田白的内脏,但这些远不如下体疼痛来得让他耻恨。
阉人。呵呵,想不到自己纵横一世,生命的最后会落个阉人的下场。田白自嘲苦笑。
“父亲,你感觉如何?”一场杀戮,田利此刻同样略显狼狈,他的红衣锦服虽不如田和来得肮脏,但也干净不到哪里去。看着面前的虚弱残缺的父亲,他心痛如刀绞。
此刻一行人就在茂密森林一片的南龙爪山脚下,南稷下学宫就在山上,医家的扁鹊府就在山上,并不远。但所有人都知道,田白去不去扁鹊府已经不重要了。
本就濒于死亡,再遭勾魂之迫。生机已断,撒手人寰只在旦夕。
“咳咳,利儿,为父没想到还能再见你一面,”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田白知道自己此刻已经是回光返照了,他的咳嗽里都伴着血沫,“为父一直都与田陷有书信来往,知道你在即墨做得很好,非常好。你比为父豪气,也比为父细致。为父每每想起曾因为你出生时的残缺而对你刻薄,便惭愧莫名。生为人父却以孩子天疾而嫌弃,为父不是个好父亲。”
“父亲莫说傻话。从小到大,父亲便对孩儿关怀备至,从未有半点苛待孩儿之处。孩儿性格偏激执拗,若非父亲以自身所作所为立榜样,怕是孩儿早已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了!”田利泣不成声,田利确实曾恨过自己父亲,尤其在五岁杀人以前。但往后却不是了,天生阉人的身份让田利在幼时不止一次的有了结自己的冲动,但田白行事的豪杰气概却让田利明白自己虽是天生阉人,却完全可以做到比真正的男人更男人,更有担当!
齐国乃大周至强公国,有东方第一国之称,幅员上百万里。田氏第一代家主陈完逃离陈国入齐时,不过是齐桓公手下一名工正,地位低微,初立田氏;第二代家主田乞,于五公子之乱中雄起,将田氏一脉带入齐国士大夫阶层,田氏初具规模;第三代家主田盘,扶立幼主,诛杀齐国公族,将田氏一脉晋入异姓公族前列,食邑三万里;他田白是田氏第四代家主,就是在他手里,让田氏彻底成为了齐国第一大公族,便是君族吕氏也只有团结其余姜姓公族才能与田氏勉强抗衡,齐地十之有七已归入田氏。而这第五代,就是田利和田和了。
俜五世,鸠鹊巢。青龙地,改新君。这句卜言是田白心里最大的牵挂,他一生的雄志便是让田氏真正成为齐国之主,他要让妫姓田氏取代姜姓吕氏的地位。
“和儿,见你醒了便好,醒了便好。”田白满脸慈祥的看着自己这最小的孩子,也是最疼爱的小儿子。
“父亲。”田和看着此刻的田白,深深弯腰向田白施了一礼。他此刻情绪十分复杂,但田白作为一个父亲,绝对当得起这一礼。
田和的恭礼让田白欣慰的笑了笑,他又向此刻满脸哀伤的季耳看去,“季耳,与我靠近一些。”
季耳闻言凑近,便欲跪下向田白磕头。他自责啊,田白有今日之祸他季耳难辞其咎——若他执意劝住田白或是跟随田白身侧,宵小岂能害了田白?
“无需如此,”田白艰难摆了摆自己仅存的右手,温和向季耳道,“你我名虽主仆,但其实更似兄弟。当年我年少轻狂,周游列国时于卫国惹事,也是在那次变故中救下了还是一名奴隶的你。你这许多年对田氏对我田白的付出,我田白都记得,都记住心里。你不欠我田白任何人情,只有我田白欠你的,只有田氏欠你的。”
“相爷切莫如此说,此真折杀属下了!”季耳闻言哭了出来,这是他此生第二次流泪,都是为了田白,“若无相爷,季耳此生都是奴隶命,怕是早已尸骨无存。若无相爷,季耳学不到逆剑决习不了武,也不会有今日修为名声。若无相爷,呜呜呜。”
季耳说不下去了,杀伐果断的七尺汉子嚎啕大哭。田白在交代临终遗言,被交代之人却心如刀绞。
旁边的邹衍看着这情况,有些动容。他从小衣食无忧又天资纵横,加上阴阳家魁首邹奕之子的身份,使得他对人情看得极淡。也对田氏这种昭然若揭的篡国之举十分鄙视,将田白视为篡国鼠贼。
但今日见田白于围杀之际的豪气,此刻对身边人交代遗言的诚挚,让他第一次意识到,人心是何等复杂的事物。
哪有什么绝对的好人坏人,不过都是有七情六欲的凡人罢了。
正当此时,临淄城上升起一股巨大的黑色烽火狼烟,远在南龙爪山脚也能看见。
“他们动手了。”田白远眺着青龙崖上升起的狼烟,脸色平静的开口道。
田和三人闻言回头一看,可不就是一大股狼烟在升起。
“回去,立刻返回临淄城!”田白奋力从靠着的大树旁坐起,对着田和满脸严肃道,“此刻乃田氏最危难时刻,田氏需要你们,临淄城需要你们!立刻回去!”
“但是相爷你?”季耳本想搀扶一下田白。
田白一把打掉季耳伸过来的手,大声道:“一个小小的田白死了又有何妨?何况我本是将死之人!我田氏基业绝不能断!绝不能葬送在我手中!”
田白此刻的脸色已经是不正常的陀红,他猛然拔出头上吊命的玉簪,鲜血长流中冲着他最亲近的三人暴喝,“你们一定记住,齐非姜齐!非吕齐!是妫齐!是田齐!是我田氏之齐!!”
炽霸咆哮之声响彻南龙爪山,田白至死都在不断重复着这句话,不断重复。
带着满心的不甘与遗恨,一代豪杰与世长辞。
“父亲!!”
“相爷!!”
“田相所言颇有道理,诸位当速返临淄城。田相身后事老夫自会打理清楚。临淄平定诸位再返回不迟。”邹奕看着溘然长逝的田白,一声长叹后,对田和三人道。
“如此有劳先生了!”田利将脸上泪水抹干,也是果断。
他冲着田白尸身用力磕了三个响头,回视田和与季耳一眼。
两人也对着田和磕头三次,站起,回奔青龙崖而去。
邹衍默默看完这发生的全部,看着死后仍怒目圆睁的田白,感叹,“老头儿,我现在有些相信你所谓田氏代代豪杰的意思了。”
何谓豪杰?执于心、勇于事、雄于胆者是为豪杰。
邹奕回头目视自己儿子一眼,摇头一笑,伸手合上田白双目。嘴里轻轻念叨着自己有感而发的五言诗:
萧萧昆仑木,邈邈青龙城。
俜自桓公起,历经五世人。
代代豪杰出,事事尽心神。
田白真肝胆,至死霸齐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