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宴饮在茜香开朝时便定下规矩,筵席以团圆为第一紧要之意,席间饮酒不可过度,一更天开宴,二更天之前便散席。今年夜宴,女王水云芝大病初愈,众人侍宴皆格外小心,都格外拘束,不敢过分饮乐。酒过三巡,欧阳璧婉自席间走到堂前,向堂上行礼道:“陛下,臣女欧阳璧婉,特请陛下允准可献舞一支,名曰嫦娥折桂,一是敬献陛下,愿陛下福寿康健,二是作为小女给今日筵席诸位的中秋贺礼。”平海君夫妇欣慰地看着爱女,云芝也格外高兴,说道:“婉儿一向多才多艺,舞来便是。”欧阳璧婉莞尔一笑,偷偷瞥了一眼筵席上的潇云洲,道:“多谢陛下,请容臣女更衣便来。”接着便脚步盈盈退下了。席上众人皆交头接耳,往年看过欧阳璧婉之舞的皆不住地赞赏。吴达更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欧阳璧婉,今日他白玉束发,一袭青色行云暗纹的长衫,玉面丹唇,眉眼里皆是藏不住的温柔。潇云洲席间却似乎有些分心,一直忙着给探春夹菜,可脸上确是一副憋着话说不出来的表情,也许是习惯了欧阳璧婉的这一固定表演,与他而言,一脸的心事重重,眼前的一切似乎并没有什么吸引力。探春心里藏着疙瘩,潇云洲的殷勤非但没有让他有所疏解,却平添了几分别扭,看着欧阳璧婉那魅惑的笑容,她只觉得厌恶地紧,不禁攥紧了拳头,探春转向湖珠道:“代我去告知陛下,这会子有些不适,想出去转一下,即刻便回。”潇云洲听到了,不禁握住探春的手:“春儿,又不适了吗?不然直接请旨回去歇息吧?”探春轻轻的拿开云洲的手:“没事的,我很快就回来。”这会儿湖珠已经得了女王的旨意回来了,“王妃,陛下允了,只是交代您若真的劳累可回去歇息,不必再回来了。”探春朝云芝轻轻颔首,又轻轻朝对面的欧阳璧城点了点头,便悄悄离了席,一旁的潇云洲似格外担心,叫了洛真过来:“洛真,我看王妃今日精神不好,你悄悄出去跟着她,在旁保护,莫要让她察觉。”“是,殿下放心便是。”说罢,洛真便很快出了锦绣堂,隐入了月色中。洛真是潇云洲身旁的第一高手,隐藏在夜色中向来是他所长,只是此刻洛真的心绪格外烦躁不宁,说起来今日午后他并未当值,傍晚方才入宫,只是一入宫便在至正殿后角门看到了方如意带着海珠匆匆离开,方如意举动之间似格外礼遇维护海珠,可海珠是什么身份,可以让方如意全然没不顾至正殿大监的身份?越想心头越是不安,刚跃上房顶,便看到探春主仆到了望月亭,湖珠在一旁来回走动探望,似乎在等什么人的样子。接着,似乎有人从锦绣堂侧门出来,也往望月亭的方向走去,洛真还以为是潇云洲出来了,可定睛仔细一看,那人竟是欧阳璧城。洛真心里想,看起来探春王妃与这璧城郡王乃是约定好了在望月亭见面。这洛真对潇云洲一向忠诚无比,他虽不是好事之人,但今夜探春和欧阳璧城如此之举,还要避开旁人,无论他们今夜见面之举缘由为何,一定是都是非常之事。只见洛真轻轻一跃,隐到了更近的一处屋檐下。
“探春,别来无恙。”探春缓缓转过身,“璧城,你来了,坐吧,秋夜微凉,湖珠,把垫子拿来。”璧城笑着说:“多谢你,近来一切都好?最近我刚得了一些大兴来的山参,改日我差人给你送些,莫要回绝,权当是为了你的孩子。”这番话倒让探春一时无法拒绝,她浅笑倩倩,望着璧城道:“我很好,前几番你来送的燕窝桂圆我那还有许多呢,想来从我到了这个地方,没有几个知己贴心之人,璧城,你算是一个,多谢。”欧阳璧城心头一颤,他其实想对贾探春说很多心里话,可真的有了这个独处的机会,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欧阳璧城的面容平静如初,有些黝黑的面庞并未十分平静,似净水无痕,内心抽搐了片刻,说道:“探春,我们依已然是知己了,不是么?不必言谢。”探春微微一笑,站起身来,抬眼便看到了那一轮冷月,这会子月色正浓,纯净地看不到一丝杂质,“记得去岁中秋还在娘家,一大家子人在嘉荫堂前上香拜祖,又登高赏月,好生热闹。记得那山名为凸碧山,那山底下有一近洼的水塘,名曰凹晶,是个极佳的玩月之处,因为有人爱那山高月小,有人爱那皓月清波。那晚一直侍奉祖母和母亲赏月到四更天不散,记得后来湘云妹妹告诉我,她与林妹妹月夜联诗得了个新奇的佳句,‘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璧城也站起身来,走到探春身边,说道:“好一个冷月葬花魂,虽是个清奇的好句,不过却太悲戚了些。”探春似醒过神来,“哎,看我,平白无故的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倒是你今日叫人传话,非得来这里叙话,究竟是什么原因?”璧城道:“今日中秋团圆之日,本不该跟你说这些的。”探春疑惑道:“哦,你是知道了什么吗?”说罢便回身坐下。“对,只是来的突然,我怕……总归是早些知道的好了,你心里也有个准备。”璧城接着道:“今天我与婉妹伴着父母提早去了红珠殿探望陛下,许是陛下见了母亲想起了旧时的许多事吧,竟一时高兴,当场就许下了要将婉妹许给云洲,父母亲也谢恩了,探春,我知道这件事是我们对你不住……”“璧城,不必说了,我就知道,早晚都有这一天的,只是没想到来的比预想的早。”探春揪着手里的帕子,盯着亭前的秋海棠,眼圈有些泛红,探春接着道:“没有什么对不住的,我既已嫁入皇家,时时处处不能自已也是正常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过都是痴想,到头来不过只求能守得住自己的真心便罢了。”璧城看探春似乎早已知道,便放心了些,“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朝局复杂,我们都身不由己,很多事情并非看起来那么简单。婉妹的婚事,是陛下和父君的默契。依照你的性子,定是可以稳得住的,只是璧婉,一向被娇惯坏了,常常蛮横无理,但其实单纯简单。云洲那边,你比我心里有数,只是不管怎么样,若以后有什么不顺心顺意的事情,尽可以告诉我。不过,明日我就要回伴月军营了,下次回来怕是要到正月里了,若是有事,尽可以写信来告……”“什么?!明日你就要走了?”探春站起身来,一时心头万般感慨,“是啊,这是水军里定好的归期。”探春听了,便说:“有时候常想,自己若是个男儿就好了,像你似的,可以天地任由创,自己有一番事业。如今虽不是闺阁小姐,但也是千般万般的不能随心如意。”璧城笑道:“看你说的,今生怕是没有机会了,只愿来生投胎,你生作一个俊俏男儿,到时候我们结拜为兄弟,自由自在游戏江湖。此生若有机会,我倒是可以带你去伴月盘星游历一番,海岛美景是大兴所没有的。”一番话说的探春和湖珠不住地发笑,“极好极好!那一言为定。不过,璧城哥哥,你这作哥哥的终身大事还没有着落,倒是璧婉走在了你前头,平海君和夫人如何能不着急你的婚事呢?”璧城看着探春满面的笑靥,顿了一下,笑容瞬间有些凝滞,说道:“我的意中人在伴月岛,我在等她,希望她也在等我。”探春心里无比歆羡,“如此真希望你们早日达成所愿,定是一段美谈佳话。”璧城点点头,笑而不语,随手将一片海棠枯瓣摘掉了,仍在了一旁的泥浊之中,转言道:“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探春不知璧城忧寄何人,只当是自己的话触及了璧城之隐事,也不忍继续追问,便道:“伴月岛可有什么稀罕玩意儿?”璧城道:“藏云楼。”说罢连眸子里都带着明亮。“就是那个仿造黄鹤楼的楼阁吗?”探春饶有兴致地追问。“正是,值得一游,藏云楼还有专供揽胜的游船,每到日出东方和夕阳唱晚之际,骚客诗人都会泛舟水上。而且茜香的大部分的蒙冲斗舰也集中在盘星伴月之间的扶摇湾,专供卫戍水域、抵御倭寇,每年临近年关之际,也正是来自临近的东瀛八大州的倭寇最为猖獗的时候,茜香水军都会在此时演练,震慑歹人,场景颇为壮观。近年我茜香水军的羽翼渐丰,倭寇之扰也渐渐消失了。”璧城一番话说的探春极为向往,可想想自己眼下的处境种种,又不免郁闷。璧城似乎看出了探春的心思,道:“所以茜香虽不急大兴天地广阔,却有一片可以恣意驰骋的海洋,来日方长,你不必自扰。”两人又闲话了片刻,便各自回了锦绣堂。
今夜亭下的场景自然都被洛真看的一清二楚,只见他敏捷地飞翔于夜色中,迅速消失在了屋檐后,只留下望月亭和一片月下银白的清寒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