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珠殿里,琪儿这会子正端着烹好的五杯香蕊茶往书房走,入殿后秋云接过茶,奉给云芝,琪儿将剩下的茶一一端给平海王一家。水云芝端起茶杯,轻轻闻着茶水袅袅上升的香气,说道:“文墨,琴玉,难得今日你们一家都来看我,特别是琴玉,我们是有时日不见了,我可是特别想念你做的卤肉啊!还记得往年文墨回朝,你还会常常带璧婉来我宫里小住的,那个时候你都不时会给我做些私房小菜,如今儿女大了,我们反倒是不常见了。”萧琴玉听着,眸子里闪着晶莹的光,眼眶也微微发红,她放下手里的茶杯,拿起绢帕拭了拭眼角,答道:“陛下说的是,都是臣惫懒了,今日来,我特地带了些刚做的放得住的腊肉和新做的月饼,拿给陛下尝尝。”说罢便叫璧城将食盒端到云芝跟前,秋云接过食盒并打开,云芝欣喜地拿起里面的一小块月饼放在嘴里,尝罢赞叹道:“小饼如嚼月,中有酥与饴,团圆之意也。”不经意间,云芝看到了食盒里面茶点盘下压着一串旧的脱色的五色宫绦,拿开茶点,可见宫绦上面缀着一块如意玉佩,玉佩上分明刻着一个“横”字,只见云芝颤抖着手抚摸着食盒里的旧物,一时失神,面露悲色。欧阳平自顾在品茶,全然没有察觉,欧阳兄妹似觉出云芝的反应格外异常,只以为食盒的茶点勾起了往日母亲与女王之情分,未作他想。可萧琴玉眼里看着,一切都了然,只见缓缓抚摸着手边的茶杯,轻轻发出一声难以察觉的叹息,似鼓起勇气一般,打断了云芝的思绪:“陛下,莫要过于神伤了,当年种种,我们都没有忘记,但为了我们心里的、还有现在身边的人,陛下也要保重凤体。”她这一番话唤醒了水云芝,她几乎是含着泪转过脸来,似听到了言外之意,只见萧琴玉嘴角微微上扬,笑靥浅浅,朝云芝点了点头,二人目光交接之处似有千言万语。云芝定了定神,说道:“方才是想到了往日种种,还是要多谢你,琴玉,罢了,看时辰也差不多了,群臣该在苦等了,同去锦绣堂吧,对了,璧婉丫头,此番过来可去见了云洲?”璧婉起身行了个礼,道:“回陛下,今日提早与父母哥哥进宫就是要先来向陛下问安,因此还未来得及拜见云洲哥哥。”云芝笑着点点头:“璧婉懂事,今日当着你父母的面,我可做主将你许配给云洲。只是云洲既已有了大兴派来和亲的正妃,无故便不能动其地位,平海君,我知道这是委屈了璧婉,但若你愿意,璧婉便是将来仅次于探春的侧妃。”听了云芝一番话,欧阳平一家忙下跪行礼,说道:“璧婉蒙陛下不弃,赐联姻结亲,于老臣一家而言是最大的恩典。云洲殿下乃是人中之龙,璧婉得此夫君,老臣与贱内得此佳婿,实在是无上之荣,臣,谢恩领旨!”欧阳璧婉埋首跪拜,羞红了脸面,欧阳碧城看了一眼身旁欣喜的父母和妹妹,却是眉头一紧,眸子里似有深深的忧虑。欧阳碧城与潇云洲多一同长大,他知道,或许潇云洲是人中之龙,但他却未必是妹妹的佳婿,女王与父母就此早有默契,今日不过是挑了个吉日提出来,今后欧阳家怕就要真的与水家荣辱与共了。朝局复杂,人心难测,欧阳碧城只怕在这个当口卷入权利漩涡中心的不是父亲欧阳平,而是心思单纯、不谙世事却糊涂任性的妹妹璧婉。
几人又闲谈了几句,平海君便带着家眷先行退出了红珠殿,去了锦绣堂。
夜幕渐深,大红的宫灯在晚风中摇曳起舞,今夜无云,初生的圆月高挂在空中,几处宫苑的庭院里已经陆续有宫人在静静拜月,乞求貌如嫦娥,圆如结月,但愿人长久。锦绣堂的丝簧声笙竽渐大,正慢慢展开排场,宛若云外传来,连里首城的百姓们也可听到,丝竹鼎沸之声伴着繁华的夜市人声,可谓热闹不凡,富贵人家皆登高楼玩月,酌酒高歌。
月色渐浓,金风荐爽,玉露生凉,丹桂香飘,银蟾光满,探春这边乘着暖轿到了锦绣堂,众臣纷纷行礼,四下环视,云洲还未到,探春心里空了一下,湖珠便径自扶着她向左席走去,落座在潇云洲的座位一边。探春四下环视,正对上了对面的一身紫色锦袍的欧阳璧城,见他正望着自己,探春便礼节般的向他微微一笑,欧阳璧城也恭敬回礼,抬脸之时却似眼神有话,只见他薄唇紧紧的抿成一字,想要回礼一笑,可眉头紧锁,纠结般挤出一个极不自然的微笑,随即他吩咐侍从走到身边,似贴耳交代了什么。探春看着他极为不解,不过在她眼里欧阳璧城确实是一个极为深沉难解的男子,心里便不禁叹息,想想这宴席之上哪一个不是各怀心事,恰如此时的自己,盛装之下,不过是飘零孤寂的走肉孤影罢了。正在自怜自伤之时,一旁的湖珠悄悄耳语道:“王妃,方才璧城郡王派人传话,请王妃席间务必到望月亭一见。”探春随即抬眼望向对面的欧阳璧城,他一手端着茶杯也在看着她,探春向他轻轻点了点头,欧阳璧城见了,便举起茶杯,默契般的回了一礼,正要将茶杯送到嘴边,却不想被人突然拍了一下,欧阳璧城一个不妨,几乎要将茶水洒到身上,欧阳璧城这边刚要发作,却发现对面探春掩面而笑,不禁讪讪一笑,瞬间回复了神色。这才发现原来是那个不省事的吴运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他身边,现在正为那一拍不住的大笑,只见他悄悄贴到欧阳璧城耳边说道:“我方才看探春王妃似在与璧城哥哥眼神传话,不想这世间还有这般的默契?哈哈。”说的欧阳璧城一时语塞,耳根发红,他只是轻轻拍了一下吴运:“快坐下吧,放心,下次教武艺的时候,定饶不了你!”这话确实管用,吴运一时不住的求饶,让欧阳璧城哭笑不得。探春看着对面他们两人暗自推搡着、却又一副拘束不敢妄动的样子,心里只觉得有趣,不禁粉面梨涡堆笑。“何事如此开心?”探春只觉得身边一阵龙涎香夹杂着一股异香扑面而来,是潇云洲到了,“云,云洲,没什么,不过是看着今日夜宴热闹高兴罢了。”探春言语闪躲,甚至不愿看着潇云洲的脸说话,今天一整天都没能见到潇云洲,原本该格外想念,可没想到如今此刻两人得以挨坐在宴席之上,却似隔了诸多人事,让探春有种莫名的距离感,明明心里满满的都是控诉和质问,却实在无法言说,此时对探春而已,其他的言语全部都是尴尬和虚假,于是探春索性道:“云洲,你且安坐,殿里有些闷,我出去走走便回,有湖珠陪我就好。”潇云洲听了,有些紧张:“不要紧吗?我陪你吧。”探春忙起身回绝:“没事,不过是久坐之故,我走一走也就回来了,母亲怕也快到了,我不会在外逗留。”说罢头也没回就从侧门到了锦绣堂后面的回廊,一瞬间探春只觉得胸口似乎是堵了许多石头,便开始不住地干呕,湖珠在一旁扶着探春,紧张地不住地轻拍着她的后背,为探春顺气,“王妃,您没事吧,不然奴婢还是扶您进去休息吧?”探春似乎有些缓过来了,不住地拍着胸口,说道:“你紧张什么,害喜是正常的,随我在廊下走一走。”湖珠便赶紧扶好探春,主仆二人便沿着回廊缓缓走着。“湖珠,方才我对云洲说的那些话,你可觉得有不妥吗?”湖珠低着头道:“王妃可要我说实话吗?”探春停下脚步:“你这丫头,跟我还打什么哑谜?”湖珠面露难色,只好硬着头皮说:“奴婢陋见,只是觉得王妃待殿下没有了往日的那般亲近。”探春听了,只是默默拍了拍湖珠的手,望着墨色夜空那一轮明亮的月,说道:“十五新月,我竟忘了拜月,湖珠,你可听说过无盐女的故事?”一旁的湖珠摇摇头:“王妃给奴婢讲讲吧。”探春一边缓缓地在月下双手合十,任凭那月光撒在身上,一边说道:“相传古时齐国有一丑女无盐,自幼年就虔诚拜月,长大后因品德出众得以入宫,却从未被宠幸。可一年的八月十五赏月,齐国大王见到了月光下的无盐女,觉得她格外美丽出众,竟立她为后。后来,无盐女拜月之事被竞相传颂,女子拜月便成了今日之仪式,只愿貌似嫦娥,面如皓月。”湖珠听了,也默默拜月。“所谓天子春朝日,秋夕月。朝日之朝,夕月之夕。日月星辰,春夏秋冬,更替不断,恰如孟德之歌,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罢了,我们快回去吧,想着陛下也差不多快到了。”对月倾诉,似无理,可于探春也算是抒怀了,可她没有注意到,此时廊下月影之处,一个挺立的紫色的身影也在默默凝望着圆月,远远地,似下凡的谪仙一般,墨玉的头发沐着月华、伴着晚风飞舞,深邃的眸子里满含深情,只片刻也消失在了夜色中。
伴着一声“陛下驾到!”锦绣堂里群臣皆起身,同声叩拜:“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只见云芝缓缓走进来,一身绛红色宫衣,名为望仙裙,细看起来宫装浑然一体,乃是云妆花缎织就的海棠花海图,金丝银线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外披一件芙蓉色及地鸾袍。云芝今日特意梳了朝天髻,青丝配着滴珠凤头金翡步摇、兰珠碧玉鎏金簪和珍珠串,白玉的鸾凤华胜戴在两侧,显得格外光彩照人。几乎没有人注意到,今日云芝腰间的云锦腰带上坠了一个五色宫绦,那宫绦系了如意玉佩,尾端的流苏不断扫着裙襦,宫灯忽明忽暗,使得那玉佩上刻的字隐藏于了夜色中,云芝不时抚摸玉佩,似是格外珍视。病容虽未消,但眉心装饰的桃花形花钿却将云芝今日妆容提色不少。秋云扶着云芝缓缓落座,“众位卿家快平身落座吧!今日乃是中秋夜宴,如此团圆欢聚之刻,”随即云芝拿起手边的酒杯,接着道:“与众卿共饮此杯,愿天佑我茜香子民,岁岁如今朝,团圆安康,平安喜乐。”堂下群臣皆举杯同饮:“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