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潇云洲与三君和六部尚书一直在至正殿议事到正午方散,此刻殿里只剩下了潇云洲一人端坐在龙椅上闭目养神,大殿庄重的空旷,原来高处不胜寒的孤寂竟是这个滋味,潇云洲端坐在龙椅上,不禁打了个冷颤。多年以来他虽为辅政世子,可紧要政务其实都是倚仗云芝决断,如今女王病倒只一日,他便实实在在感觉到了事务之重之繁,实在力不从心。潇云洲从小便被死死钉在了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上,女王陛下的庇佑他认为理所应当,万人的膜拜让他忘记了在其位还要承其重,他的确爱、甚至是贪恋那份尊贵,可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真的害怕那份重担。面对空旷的大殿,潇云洲第一次开始认真倾听自己搏动的心跳,那跳动带着慌乱紧张,却有几分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兴奋。
看到潇云洲端坐在龙椅上似是很疲累,至正殿掌事太监方如意小心翼翼地走到龙椅边,“殿下,殿下,是在这里用膳吗?殿下?”恍恍惚惚的从思绪中走出,潇云洲才意识到有些饿,“哦,去暖阁吧,将这几本要紧奏折也拿来。”方如意一面恭敬的收起那几本奏折,一面说道:“是,殿下。另外,碧海宫海珠姑娘正在殿外候着,说是给殿下送补药。”听到碧海宫三个字,潇云洲道:“定是探春让送的,那补药确实有效,近来精神舒爽了很多。”方如意笑笑:“那奴才这边让海珠姑娘进来奉药。”
潇云洲进了暖阁,里面早已燃上了安神香,气味与平日有异,心里想着该是母亲喜欢的味道,只闻得心里暖暖的,还有些痒痒的。本想继续看奏折,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只是觉得口渴难耐,便唤道:“方如意!”可没想到走进来的却是探春身边的丫鬟海珠。只见她端着两只杯盏,低着头缓缓地走过来,远远站着,却是无言。只见她着了一身薄薄的淡粉色宫装,宫装长尾席地,披着一件淡紫色的翠烟衫,上面绣着浅蓝色蝴蝶,遮不住的是那婀娜的腰身,桃花髻上别了一只金色蝴蝶钗,粉色流苏坠子垂到肩上,与粉色的宫装浑然一体,娇艳欲滴。缓缓抬脸,潇云洲才突然觉得这个一直侍奉在身边的女子竟别有一番动人。海珠那泛红的面庞其实是格外精致,樱桃小口,梨涡浅笑,一对桃花眼里的澄澈几乎要将人卷了进去,挣脱不出。清淡的峨眉看似不经意,却恰到好处的衬出了眉心那一点玫红的修饰,刘海轻轻扫到鬓角,说不出的清淡相宜。“殿下,请用。”海珠用柔和的声音打破了殿里的安静。“哦,哦,好的。”潇云洲一时怔住,手里接过杯子,眼睛却控制不住似的走不开,递了茶盏,海珠却退回了远处,“海珠,你,你今日很美。”潇云洲几乎说不清楚话,他只觉得这个女子身上的那种温顺柔似磁铁一般,让他无法自控。海珠羞红了脸面,似胭脂晕开,又似粉面桃花,目光缓缓对上潇云洲:“多谢殿下,奴婢福薄,平日很少有机会可以侍奉您,没想到今日竟达成所愿,便修饰了一下形容,只是,只是不想太丑。”潇云洲不禁一笑,想着这竟然还是个可爱的女子,便说道:“莫站那么远,我又不会吃了你,离我近些吧。”海珠紧张不已,身子有些僵,但两个梨涡却浅笑带嗔,只见她慢慢放下手里的茶盘,盈盈缓缓地走到潇云洲身边,直到粉色的衣裙蹭到了他的手背,痒痒的,抓心一般。潇云洲竟抑制不住自己,顺势将海珠揽入了怀中,那一瞬盈香满怀,暖阁里面龙涎香和桃花香杂糅在一起,分不清彼此,慢慢地、慢慢地两个人的气息纠缠在了一起,难分难舍。暖阁的香炉燃起的烟屡氤氲浮动,似催化剂一般,缓缓地与那一对身影纠缠在一起,模糊了他们的意志,击垮了他们那最后的矜持……
此时殿外,方如意躲在门边,看到了暖阁内的一切,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只见他轻轻地带上了暖阁的门,悄悄吩咐了外殿一众宫人,便自行带了两人出了至正殿,往碧海宫的方向去了。
“王妃,至正殿的方公公求见。”湖珠道,这会子探春正在殿里小憩看书,“哦,至正殿?快请进来吧。”探春心里想着,该是云洲那边派他过来的,心里便很是欣喜。随即,方如意并了两个小太监走了进来,“老奴至正殿大监方如意参见王妃殿下。”“方公公快快请起吧,您亲自过来,可是殿下那边派您过来的?”探春放下手里的书,语气里略带一丝欣喜和盼望。方如意却面目的犹疑,迟滞了片刻,向着探春恭敬行礼,说道:“王妃恕罪,殿下今日政务繁忙,特别让老奴转告王妃,午后殿下在至正殿安歇,便不回碧海宫了,请王妃放心。”探春没想到,方如意带来的却是这番话,顿时感到莫名其妙,再看方如意身边的那两个小太监,竟是把头埋得极深,此刻竟是一动不敢动,心中便有疑虑,探春表面不动声色,说道:“有劳方公公了,殿下辛苦,这样吧,湖珠,你与方公公一同去至正殿一趟,将今日新制的茶点送去一些给殿下品尝,也是提示殿下莫要过度劳累。”“是,王妃。”说罢湖珠便引了方如意退出殿去自是不提。望着他们出去的背影,探春心头隐隐有些不安,开始在殿里来回踱步,反复回想刚才方如意那一瞬的迟疑,她断定此人必定是在说谎,可为何他要特地跑过来说这么一个谎呢?阿彩见探春忧心忡忡的样子,走过来安慰道:“王妃,不必过于忧心了,今日是第一天代政,殿下忙碌也是有的,可殿下还是惦记着王妃的,可见殿下对您是真心。”阿彩的一番话虽浅陋,但却让探春心里松快了些,“你这丫头,倒是会安慰我,什么真心不真心的,哪天等你有了心上人,看我该如何说你!”“王妃又打趣我,奴婢,奴婢去给您倒水去了。”阿彩羞的满脸通红,倒是让探春不禁笑出了声。阿彩今年才十四,正是纯真妙龄,看着她,探春又想到了大观园里的一众姊妹,那样的害羞含蓄,却又那般的率直可爱。探春心想,许是她孕中多思了,便又翻看起了手里的宋词,不多时便读到了陆放翁和唐婉的词,探春不禁念了出来:
“红酥手,黄縢酒,
满园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
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世情薄,人情恶,
雨送黄昏花易落;
晚风干,泪痕残,
欲笺心事,独倚斜栏。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
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
怕人询问,咽泪装欢。”念完就不禁一阵叹息。“王妃怎么在叹气呢,对了,湖珠姐姐刚回来了,只是这会子正在后厨待着呢,说是要给王妃热安胎药,我说湖珠姐姐怎的亲自做这些事,她却不理我。”探春听了也是不解,“这个丫头,不过她一向心细,我方才也确实忘了喝了,你若是有她一半,你湖珠姐姐也可省心些不是?”阿彩听了不禁自责,“都怪我,王妃恕罪。”“算了算了,不过是跟你说笑的,就罚你去帮湖珠煎药吧,让她来我这里。”探春口中虽在安慰阿彩,可还是察觉出了湖珠此举的不寻常,一向聪慧知礼的湖珠怎的没有回来马上来给她禀报、反倒去热什么安胎药了呢?
只等待了片刻,湖珠便回来了,“王妃,奴婢回来了,安胎药即刻就好了,阿彩做事粗心,这等大事也能忘记,奴婢已经责骂过她了。”探春默默看着她,湖珠语气里带着颤抖、眼神里含着闪烁,似是两汪潭水,“湖珠,侍药一向都是海珠在做,不关阿彩的事,你又何必对她出言责怪。还有,海珠去了哪里?如果我没有记错,今日她该是去过至正殿送补药的,湖珠,告诉我实话,云洲那边是不是……”探春一字一句都透着异常的冷静,可未等她说完,湖珠却突然掩面哭着跪了下来:“王妃,王妃……”探春一惊,便要去扶她:”湖珠,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好好说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湖珠一面拭泪一面说道:“王妃,奴婢不敢说。”探春嗔怪道:“丫头,你这是什么道理?我当你是我妹妹,对我你还有什么不敢说的。”湖珠踉踉跄跄的站起来,道:“王妃,至正殿那边,殿下和海珠……”探春虽然心里有所准备,但是听到这两个名字的时候心口还是骤然一痛,两行清泪不由自主的从眼窝划落,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湖珠见状急忙扶住探春,劝慰道:“王妃,您虽伤心,但一定要顾念着身子啊,此事事发突然,殿下必定是为海珠迷惑……”探春闭着眼睛,任由泪水湿润了眼眶:“湖珠,如此,难道云洲就无错吗?”湖珠听了这话,一时不知如何对答,只是支支吾吾地说道:“这,这,奴婢只觉得此事错在海珠那个贱婢,心比天高痴心妄想,王妃,等她回来我便处置了她。”探春松开湖珠的手,望着她说:“丫头,如今我们凭谁也动不得海珠了。只是没想到,一向自认精明,如今才发现,傻的其实是我。也罢,湖珠,你且将今日去至正殿的情形一一细细道来,便是已知被算计,我也不容就这么糊里糊涂的着了别人的道!”探春硬撑着坐下,抚摸着小腹,尽量平复心绪,不禁长叹了一口气,她拿起丝帕,缓缓拭去泪水,说道:“让阿彩把安胎药拿来。”“是,安胎药方才就送来了,这会子正好喝。”说罢,湖珠忙端来药碗:“王妃。”探春一把端起药碗,轻轻触了一下温度,竟一口饮下,湖珠在一旁看的格外忧心,但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见探春饮尽了,正要上前接婉,未等到触及药碗,探春却手一松,留有几丝残渣的玉碗径自摔落到了地上,发出一声脆响,碎玉炸裂一般四散开来,深色的药渣似乎是碎玉之血,带着破裂后的难以重圆的悲凉。湖珠扑通一声跪下:“王妃恕罪。”随即便开始清理碎碗,她什么也没有多说,只是一面拭泪一面捡起的大大小小的碎玉,用自己的手帕小心的包裹着。探春似是失了魂一般看着湖珠和脚下的碎玉,“湖珠,玉既毁,便再不复原状,先别收了,跟我说说吧。”湖珠听了,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小心地把收起的大部分碎玉捧起,放在茶桌上,把鹅黄色帕子的四角轻轻掀起盖住那一捧碎玉,随即转过身,似是下了决心一般,只见湖珠缓缓跪下:“王妃,奴婢今日取了茶点便跟随方公公去了至正殿,进了正殿,方公公便摒退了众人,只让我随着他往暖阁走,大殿无人,本就格外安静,未到暖阁,奴婢便听到里面传来的男女欢笑之声,方公公便没有再让我靠近,他只示意我噤声,接过我的茶点放在门口,我们二人便在暖阁门口等着。不多时,奴婢就听见了里面殿下的声音,是传方公公进去,方公公进暖阁前吩咐奴婢,让奴婢先行回宫,并说,海珠姑娘今日会继续留下侍奉,还说,让王妃放心。王妃,这便是今日的情形。”
“起来吧,湖珠。我都知道了,便先让阿彩顶了海珠的差事,再让王御医来一趟,就说我有些不适。今日中秋佳节,陛下交代了晚上在锦绣堂摆宴招待三君众臣家眷,今日就着那件陛下御赐的那件秋菊刺绣宫装。还有,把这些碎玉埋到花园的桂花树下,今日之事到此为止,你什么也没有说,我也权当什么都没听到。”探春的这番话让湖珠一时愣了神,方才的探春分明已经方寸大乱,可这番交代,却似全然不在意,湖珠不知道这位主子究竟在打算什么,她只是希望此事不要击垮了一向要强的探春,湖珠只是默默应了便自行退下了,走出时满脸的忧心忡忡。
殿里只剩下了探春,她望着手边摊开的宋词,望着窗外的秋菊自言自语道:“好一个'世情薄,人情恶',好一个'怕人询问,咽泪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