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不信我还活着,而是不信我曾经和这些僧侣是一个时代的高手,是十八罗汉中的一位。佛门或者密宗里或许隐隐有着达摩的一些零零碎碎的记载和传纪,但那毕竟过于散碎,不能证明这位佛堂里的神话人物曾经是否真实的存在过。
而我本来是一个用剑之人,我一心问剑,怀揣着某个神圣无比的理想,在争渡,在求索,在披荆斩棘。
可事实上,我突然又成为了一名佛门高手。若世上有我这样杀人无数的佛门弟子,又有什么资格和十七位佛法精深的高手一同进入这里?
若连我这样一位屠夫般的凶徒都“位列”十八罗汉,是不是证明他们或许也并不是真正的佛门之人?而只不过是一群和我一样的人,都是披着袈裟敲着木鱼的魔鬼?
可若果真如此,为什么他们却能够超脱人性的弱点,宁死也不留下一丝一毫的线索?
我陷入了长久的沉思,李思思在其间竟也出奇的没有说一个字。
我忽然握紧她的手,拉着她转身就走,我说的斩钉截铁,不容别人反对,我说:“回去!”
回去自然是回到那有十七具白骨的地方去。
我们本就并没有走多久就抵达了天井,回去的时候当然也不需要多久的时间。
所以我们本应该很快就能够回去。但事实上却并非如此。
甬道依然只有一条,没有岔道,但这条甬道却绝非来时的甬道。
幸好十七具白骨还在。
我却在沉吟不语。
李思思有些吃惊的说道:“少了一具白骨!”
少了一具白骨的意思当然是说这里已只剩下十六具白骨。
我说:“不但少了一具白骨,也少了一件法器,这里并没有彻底破损还算完整的法器一共只有四件,一个紫金钵盂,两根禅杖和一条降魔杵。”
李思思道:“不错不错,禅杖和钵盂还在,降魔杵却不见了。”言及此处,她忽然忍不住倒退一步,颤声道:“难……难道其中一具白骨和你一样,也复活了?”
我没有说话,而是看了她一眼。
她此刻的表情并没有任何作态,全部是由内而外的神经反应,所以她说话的时候也并没有经过推敲便已脱口而出。
她和我本已算相识,她若还记得当初的事,便绝不会说出这句话,因为她曾经已见过我,不管我是不是在这里复活,那段经历我都是亲身体会过,绝不是在做梦。这也是我为什么会怀疑所谓的“忘我,逝我和真我”这套理论的原因之一。
尽管逝去的我是因为我已经忘记了那个我,但究竟有没有真正的“逝去”,有没有真正的“忘却”,我自己比谁都要清楚。我虽然忘记了自己的出生,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可有些东西我并没有真正的遗忘,反而扎根在内心深处,难以抹除。
现在我已记起了自己是谁,有些事情也已能够记起。隐约间,我仿佛曾进入过某座陵园,我并非是独自前行,而是结伴而去。隐约间,我似乎也曾翻阅过七十二绝技,比如降龙伏虎手这样的绝技我能够信手拈来,不说精通七十二绝技,至少也曾钻研过。所以我归位时,以此刻的面目复活,我心底也并没有反感,反而信了几分。
但如果我相信此刻的面目和身份,那近十年来我所经历的一切又作何解释?
那些经历已铭刻在记忆深处,那个女人已永远挥之不去,我杀的人,我所解救过的人,我不但都还能记得他们的名字,也还记得他们的归宿在何方。
但从李思思的话语中,我已相信,她在我复活之前,并没有见过我。她本就是一个聪慧的女孩子,对话中很难听出破绽,她装作已记得我的模样,自然是因为想跟我一起离开这里。可是我虽然曾经与她相识,但在那之前我也并没有见过她,甚至连她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倘若和她相识的那些往事并不是真实的,只不过是我在弥留之际的一种另类的梦境,但为何此刻我们又能在现实中相遇?
这难道就是那老和尚所说,人群中总会有一朵相似的花,那个人是你却不是你,你看见的虽然与你有悖,但那个人也未尝不可能就是你。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人不可能精通万法,人也不可能遗忘所有,即便有些记忆已全部消失,但潜意识里依然会残留一些阴影。所谓的遗忘,不可能将种种往事和情感等彻底遗忘,用武者的术语来说,当达到某个境界时,若想再做突破,必须斩自己一刀。斩去的和留下的皆为己身,究竟还剩下多少,还能得到多少,那虽然已不是自己,却依然又还是自己。
这套理论并不矛盾,相反,还玄妙无比。
究竟前人有没有走过这条路,登临了那所谓的天阙,谁也不知道。
我当然也不知道,对我而言,这条路还陌生无比,能够走多远,我并不清楚,我越走越迷糊,越走越矛盾。走到现在,我才知道,有些东西已逝去,因为早已忘记,即便有一天能够想起,却无可奈何,难以改变什么。
我只能一往无前,去争渡和求索,逆我者亡,挡我者死!
但人的精力毕竟有限,不论是去争渡什么,求索什么,都不可能永无止境。身体还是那具身体,思想依然是那种思想,但总会有终点。那时,人虽然还年轻,但心却已老去。
人心一老,总是会怀旧,这是人的优点,也是人的缺点。
那时候世界仿佛又已只剩下己身,那时候,心中自然而然就会出现一座城池,城门虽然大敞开去,但里面却连一个人都没有。
曾几何时,这座城池本来也热闹得很,即便关上了城门,也总是或多或少会有一些人去驻留。可是当城门再度大敞开去时,才发现,这座城池已连一个人也没有,因为它已荒废了太久,它已不能供人驻留,因为那仿佛反而会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我心中的城池不但已荒废,也已不适合别人驻留,因为我曾经过于独断,杀了太多人,不但截断了别人的路,也已将自己的路截断。
我内心无喜无悲,无愁无忧,只因为我已忘记了喜悲,忘记了愁和忧。
我不但已忘记了这些,我也曾忘记了自己是谁。
现在我虽已想起自己是谁,但我却已想不起自己的理想和使命。
人生本就充满了矛盾,也充满了可悲。
人可以忘记自己是谁,可以忘记自己的名字,但若连理想和使命都已忘记,那么人活着还不如死去。
我沉默无声,突然五指一张,反手将我的长剑拔出。
剑有四尺七寸,剑锋锐利无比,长剑始一拔出,寒光四溅,慑人肌肤。
这是一把神兵利器,曾插于长眉老道后脑。
神兵有灵,似有所感,竟发出了阵阵剑吟,仿佛人在哭泣。
李思思吃惊的瞧着我,道:“你想做什么?”
我说:“剑已出鞘,当然是为了杀人。”
李思思道:“这里一共才我们俩个人,你为什么突然想要杀我?”
我说:“我要杀的人并不是你。”
李思思道:“不是我那还能是谁?”
我说:“我的剑已杀过无数人,我已杀的有些厌烦,现在我唯一还能杀的人就是我自己。”
李思思不可置信的看着我,但随即她笑了,她不但笑了,还笑出了眼泪。
我看着她,却不说话。
李思思忍不住问道:“你难道一点也不好奇我为什么发笑?”
我说:“你发笑自然是你认为别人很好笑。”
李思思道:“你错了,我发笑,只因为你快要死了。”
这次我本想说点什么,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