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中人忽然不说话了。
我说:“花开花落终有时,生与死,也不过是遵循着此理,倘若花开不落,则有违天道,反之,则有违人伦,我所追求的却非天道人伦,而是了无牵挂。”
棺中人道:“这便是你的武道之心?”
我说:“不错。”
棺中人道:“人岂能了无牵挂?须知万物大逝,其心可寂,这条路不通。”
我说:“万物大逝,心有明镜,逝之尽头,岂非正是永生?道路梗阻,无妨,明悟本心,查察正负,方可破之。”
棺中人笑道:“破而后立?”
我说:“不破焉能后立,这条路还很长。”
棺中人道:“对我来说,这条路却已到了尽头。”
我说:“了无牵挂也是你的武道之心?”
棺中人道:“不求出离生死苦海,自性若迷,妄取本心般若之性,觅得无上菩提,虽有所获,终有出处。”
我说:“我和你却有所不同。”
棺中人道:“有何不同?”
我说:“你心中看似了无牵挂,为求永生,实则牵挂甚大。”
棺中人道:“人可能做到真正的无欲无求?”
我说:“本性若此,何必无欲无求。”
棺中人道:“若万法皆空,则有违我之问道之心,你我虽然路不尽同,但也是殊途同归。”
我笑而未言。
棺中人道:“你去吧,这条路虽然不通,至少你也能达到我这种程度,那时,我期待再度和你论道切磋。”
我不再说话,踏入黄泉。
鬼莲灯灯光幽幽,始终不灭。
黄泉看似只有方圆十几米大,但走入其中,却宛如汪洋大海一般,无边无际。我在黄泉之中畅游,经过漫长的时间,这里并无日月,不分昼夜周期,也不知道游了多久,也许是三四天,也许是半个月。
沿途中,我看见黄泉里有无数的尸骸和白骨,也不知道在此沉淀了多久,有的早已腐朽。
还没有游到黄泉彼岸,鬼莲灯却忽然下沉,它水火不侵,火光摇曳,依旧不灭。
前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鬼莲灯徐徐落下,定在漩涡中心。
“这里就是出口?”我喃喃自语,心下却是一凝。
那漩涡中心,却好像有一个人影。
严格来说,他或许已不是个人,而是一具尸体。
一具死去不久的尸体,在漩涡中漂浮。
“张浩然?”我吃惊的瞧见,这具尸体或许才是真正的张浩然,不然即便在水中浸泡几天几夜,也绝不可能让一个人完全变形。他依旧是我记忆中的张浩然,肥头大耳,臃肿的大肚子已极度膨胀,仿佛就要爆开。
他死前一定经过痛苦的挣扎,所以即便是此刻,依旧勉强可以看出他那扭曲痉挛的脸肌和凸出的眼球。
他在漩涡中漂浮,隐隐间,他又仿佛并没有死透,他嘴角上扬,那张扭曲痉挛的面孔忽然出现了一丝笑意,竟连凸出的眼球中,似乎也多了一丝玩味,使他即将腐烂的眼角,竟出现了鱼尾纹。
这笑容我并不陌生,张浩然一动坏心思,打算要对付别人或者戏弄别人的时候,他就会这样阴险的发笑。
但此刻,他已死去多时,无论如何,他都绝笑不出。
难道是错觉?我定睛细看,发现他并无变化,可是渐渐的,原本只是勉强可以看出他那扭曲痉挛的脸肌,竟开始清晰起来。那是一种莫大的痛楚,也许并不是完全源自身体上的,他扭曲痉挛的脸肌首先并无变化,而是经过片刻的由内而外的过程。那感觉,似乎有人将他四肢经脉拔扯出来,而后用劲一拉。
这感觉,我竟然好像是亲身体会。如果在我面前有一面镜子,则可以瞧见,我此刻的表情和张浩然的表情并没有太大区别。
“够了!”我双拳握紧,咬牙切齿,“张浩然早已经死去,莫要装神弄鬼,何况他即便活着又能怎样?他活着我能像只蚂蚁一样将其捏死,别说只是一具尸体!”
隐隐间,似又有个声音响起:“我虽死了,但却永远的活在你心里,你历经重重劫难,只为了登临武道极尽,你就是个疯子,为了一己私欲,杀光了所有人。你想要永生不死,偏偏每天都活在痛苦中,你赶紧去冲破桎梏,踏入武道极尽吧,那样我就不用担心万一哪天你被人抹杀连累我。”
“你活一天,我便活一天,你永生不死,我便永生不死,这是你以前根本没有想到的事情,不过我和你并不同,你活的越痛苦我越开心,你越迷惘我越清醒。”
“放屁!”我睚眦欲裂,使用最快身法,冲上去,一拳将那具尸体轰了个稀烂。
漫天破碎的腐肉飞溅,但并没有飞溅出漩涡,很快,那漩涡竟然将那些腐肉又重新集结到一团,眨眼间,一个人形轮廓清晰可见。
这是一个白眉老人,面容清癯,穿着道袍,背负长剑,手握拂尘。他迎空而立,仙风道骨,不属于尘世中。
我心下骇然,我忍不住脱口怪叫道:“师尊?”
始一出口,我却是微微发愣。明明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我为何却感到如此熟悉?像是亲人,像是父辈,内心中的一根弦仿佛在拨动,那拨动心弦的仿佛是一把染血的刀子,刚刚拨动,心弦便是被斩为两断。我眼睛酸涩,心中大悲,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我对这白眉老人三叩头,我缓缓抬首,这才发现,这老人原来也已死去,他模样虽然和活人无异,连眼神也依然神采奕奕,可是他的后脑勺却插着一把短剑。
老人的神情依然栩栩如生,清癯的面容可以看出他本来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但他的神情里偏偏有着几分笑意。他已非常年迈,因为他的牙齿已经掉光,他的白眉很长,垂至腮帮,他的笑容里,有着几分惋惜,也有着几分宽慰。
他惋惜的是别人,宽慰的却是他自己。即便是被人暗算而死,他似也并无怨恨。
我仿佛能够清晰的瞧见一个画面,他枯燥修行数百年,有一天,修行遇见了壁障,从深层次的冥想中转醒。他入世,除妖孽,结善缘,那时候相比方外的修仙者来说,他还正值壮年。数百年的枯坐,让他明白,必须在尘世种因得果,体悟人间百态,方能打破壁障,挣脱桎梏,更进一步。
他再度入世时,正值清末时期,那天他摘下道簪,脱去道袍,将佩剑和拂尘等随身之物都藏于洞府之内。他对着镜子,开始剃头扎辫,刮去胡须,独剩长眉未曾修剪。
他两手空空,两袖清风,再度下山,开始了一段漫长的入世修行之路。
当时中原正值时局动荡时期,他却很快就成为了其中的一个普通分子,随波逐流,过着朝不保夕的平凡生活。
所谓体悟人间百态,可不是做做样子就可以功德圆满,而是需要大毅力。他法力通天,不说移山填海也差不多了,可以说即便是在那所谓的“方外”,他也是名震一方的高手。这样一个人物,要说从最底层的平民甚至难民等做起,还要时刻保持一颗凡人之心,可谓难如登天。
入世修行半载,他反而发觉自己的道心不稳,耐性已消磨殆尽,在一场战争中,他不惜动用修仙者的神通,杀光了所有入侵者,而后以法力强行抹去瞧见过他面目的所有人的记忆。
他愤然出手,一人接连抹杀敌人数万,他在发泄,在报复,因为他认为撼动他道心的罪魁祸首,应当全部算在入侵者的头上。若无那永无止境的战乱,他则不会产生怜悯之心,他本来一心问道,心志坚韧无比,可是在短短半载时间,他的经历,却撼动了他稳如磐石的道心,可见那段岁月的残酷程度。
道心被撼动,短时间内,他问道无望,他懊恼不已,却并没有选择逃避,而是在尘世中收授弟子,开建道门。那时的人间尸横遍野,军阀四起,华夏内忧外患,普通民众无可容生之处。道门初建,众多平民不论是为了躲避战乱或是为了填饱肚子等,道门之内,门庭很快已是爆满。
一日,道门后山之上,唯一没有被人踏足过的道观之中降下祥瑞,一位白眉道士脚踏祥瑞,迎空飘然而立,他曲指慈眉,念了一声:“无量天尊!”
这声音滚滚而落,宛如惊天响雷,众人只觉意识快要崩碎,竟一齐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白眉道士又道一声:“醒来!”
众人齐醒,不知发生何事,不少人已在窃窃私语。
白眉道士道:“吾名上天,此番法身下凡,乃是为了解救众生疾苦,今开建一道统,名为道门,汝等愚民,天资愚钝,易开化,却难领悟吾法。”
说到此处,他曲指微张,将那祥瑞尽收入掌中,而后便是凭空消失在众人视线,只有余音未尽:“吾施粥七日,七日后,汝等自行下山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