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这么多年来,我还从来没有如此强烈的想要让一个女人知道自己的名字。
虺妮道:“如果你想让别人知道你的名字,这其实是一件非常容易做到的事情,为什么你非要让别人去问?为什么你就不能自我介绍?”
我哑口无言。
不错,我为什么不自我介绍?可是在我的记忆当中,这件事情我竟然从来没有做过,好像全世界的人都认识我,所以别人瞧见我的时候,自然而然就会主动的告诉我他们的名字。
现在想来,这非但是一件荒诞透顶的事,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幸好虺妮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她沉思了良久才道:“我要走了。”
她忽然凑过来,在我的脸颊上轻轻的亲了一下,她很快就转过身去,让人无法看到她的表情。她说:“我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拿来感激你一路上的照顾,现在我选择一个方向往前走,请你一定要看清楚,莫要再跟着我了。”
这次她走得很快,前面的路还很陡,怪石嶙峋,被浓郁的树木和荆棘遮掩,即便走得再小心,也难免磕磕碰碰,或是被荆棘刮破肌肤。
虺妮四肢并用,却很快就爬过一处荆棘,攀登上一阶怪石碓,转了个弯,就看不见她的踪影了。
我忍不住大声说道:“为什么不让我送你回去再南北而行,背驰道离?就算我们彼此都不能够完全相信别人,至少我不会害你,你为什么不可以让我履行了承诺再行这般陌路之事?”
她虽然已走远了,但没理由听不见我说的话,可是四周却依旧静悄悄的,静得有些可怕。
忽然有人缓缓走出,冷笑道:“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这个女人,她从来不肯轻易认输,你这样做不但白费力气,只会更加讨别人厌恶。”
一听这声音我就知道是屠森,即便他不说话我也知道他并没有离去,而是一路跟到现在。
我二话不说,上前五步就是一个勾拳。
这次他有所防备,他上身后仰,双手齐出,如封似闭,竟将我这拳头扣在掌中。他嘿嘿一笑,突然他整张脸陡然变形了,因为我的另一只拳头已击在他的鼻子上,同时原本的勾拳已经化拳为爪,反扣他左掌,猛然发力,他重心虽稳住,但本身却是后身上扬的姿势,我这一发力,他重心立时不稳,而后我像是挥舞一件衣服一般,将他扔了出去。
屠森狼狈而逃,他有些怨毒的声音也是传出:“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到那时我一定要把你的骨头一根根拆下来……”
我皱了皱眉。屠森和我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这个人虽然好像有些秘密,有些城府,但却并不是太坏的那种人。可是现在从他的话里可以听出浓浓的杀意,如果给他机会,想必他会毫不犹豫的动刀子。
可惜对于他这样的人,我根本不放在心上,下次他若是再不识好歹,对我释放杀意,那时候不用留手,给他个痛快就是了。
我找到一些干柴,点燃一堆篝火,本想着顺便打个小猎物充饥,可惜这大山里的飞禽走兽似乎都绝迹了一般。
此时万籁俱寂,只有柴火燃烧时候发出的“噼啪”声,我盘坐在篝火前,闭上眼睛,都可以清楚地听见自己的脉搏和心跳声。
奇怪的是,这一刻,我却并不觉得寂寞,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缓缓浮现,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我已经有很久没有睡着过,这么多年来,我几乎都失眠,这使我的体能严重流失,饭不想吃,话不想说,觉不想睡。有一次我去挂点滴,那所医院最优秀的护士都没有找到我的脉络,他们只好先给我打“手推针”,针孔刺入肌肤,但她们用尽手段,都推不走针筒里的药水,就好像我的肌肉已不是肌肉,而是橡胶皮。
主治医生说:“你有病。”
我问他:“什么病?”
主治医生说:“我们本来认为你有厌食症,因为你这方面很多器官都丧失了一定的功能,可最后我们又否定了。”
这次我没有问为什么,因为我知道他会原原本本的告诉我想知道的一切。可是最后我得到的答案却是一句“您另请高明吧!”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那主治医生反而像是松了口气,而后我在他看怪物一般的眼神中,转身离开。
我当然不大理解他的意思,可是我不久后我就理解了。
吃一堑长一智,我当然是去了一所更高级的医院。
那是一名老医生,本已到了退休的年纪,却因为他名气太大,所以一直被那所高级医院高薪供奉着,遇到疑难杂症,别人都无可奈何的时候,老医生才会出现。
那次老医生出现的时候,竟然连白大褂都没有穿,用他自己的话说,你捡到和氏璧的时候你还会不会去在乎你自己是王公贵族还是平头老百姓?
他像是刚刚从某公园里打太极的时候被人请回来的,所以他不但穿着一套宽松的唐装,还背负着两把宝剑,精气神都还不错。
他将主治医生等等人员都赶出门去,只把他自己和我留在一间宽敞的办公室里,他像是发现新大陆似的老眼眨也不眨的看着我,并精光闪闪,像火眼金睛一般,让人感到有些不自在。
还好我也同样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他,同样是一句话都没有说,一点不自在都没有。
老医生只好率先说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我理也不理他,因为我从来不喜欢说废话,自然也喜欢别人最好不要说废话。
老医生嘿嘿笑道:“小子,如果是假话,那我不得不佩服你,你身体里流着的血液有一半以上是酒精,不要说是个人,从医学上来说,任何动物在你这种情况下都已经死了,而且死后的尸体只要有一点火星子沾惹上,就会燃烧,或者是爆炸,就像是个移动酒精桶似的。所以我个人认为,你已经不是个人,而是个鬼,或者是神,只有酒鬼或者酒神才能解释你现在的情况。”
为了配合他,我只好给自己点了一支香烟。
老医生却并不生气,而是面色凝重起来,道:“刚才我说的话要说完全是假话,其实也不尽然。你所有的检查报告我都看过一遍,可是我却只看中了你的DNA检验报告,但请恕我直言,我不能告诉你这个结果,我也奉劝你今后都不要再去别家医院了,那根本是浪费钱。”
我起身就走,留下了老医生的喋喋不休:“其实咱也不是不可以商量,只要你肯接受我的研究,我一定会给你一个完美的答案,并且我有百分之五的把握能够将你治好,你不要小看这百分之五好不好,就算是国家级的那些老家伙遇到你这种情况也只能睁眼瞎……”
那时候我才想起前次那所医院的主治医生说完“您另请高明吧”这六子真言后,他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怪物一般,敢情是我或许得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绝症。至于这老头子说的百分之五,我压根就当他坐了回马桶却没有必要用手纸——只是放了几个臭屁。
我盘坐在篝火前,闭目养神,内心忽然变得无比通透,空冥。这和以往不同,空冥和空虚虽然只是一字之差,但表达的意境却完全不同。
以前在我想方设法想要睡着的时候,偏偏怎么也睡不着,无数次我只能抱着疼痛欲裂的脑袋,扭开酒瓶,麻醉自己。可是,那非但很难醉人,也很难让人入睡。
奇怪的是现在我盘坐在篝火前,不但睡了过去,而且睡得很沉。
我竟然做了个梦。那个季节,大雪纷飞,冷风如刀锋般锐利。我梦见一个乞丐,他扔掉了手里的拐杖和缺了一半的破碗,他站起来,来到一个巷子口。
巷子不但很深,也很黑,不但很黑,这里的风也更狂烈,夹杂着风雪,好像无数片碎玻璃从巷子深处飞出,不但刮得人皮肤生疼,连骨头都像是快要断成几截。
乞丐迎风而立,他垂首,披头散发,看不清面容。他穿了一件长衫,长衫已有了不少窟窿眼,仿佛是被人用刀子捅透,又有些像被子弹射穿,细数之间,竟然有数十个窟窿眼。每个窟窿眼周围的颜色都很深,像纯净的天空里的乌云,像是桌布没有擦去的污渍。
窟窿眼虽多,但巷子口的风实在太大,所以站在这里他的长衫难免要被吹起来。他的长衫本可以垂到脚踝,可是一被风吹起来的时候,就瞧见了他的双腿。他竟然只穿了一条破烂裤子,裤腿已经破烂到膝盖,但奇怪的是,直到这时候,竟也还没有瞧见他的小腿,或者说是他自己的小腿。
这个乞丐,竟然是个残疾,因为他根本就没有小腿,他已被截肢,现在,他的小腿当然都是假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