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口气,他依然是垂首,依然无人可以看清他的面容。
他刚叹了口气,从巷子深处就走出两个人。
我像是走进了一个奇异的空间,因为我在梦境中,我永远像是个第三者,就像是在看一场电影,仿佛身临其境。唯一不同的是,从巷子深处走出的两人,脸上并未用什么布块或者面具遮挡,可是我却无法瞧清他们的面容,朦朦胧胧,只可依稀瞧见这两人体格健硕,穿着黑色的皮衣,并肩而来,健步如飞。
乞丐迎风而立,缓缓抬首。他满面虬髯,让人难以判断他的脸型和五官轮廓,除了一双眼睛。那是一双奇特的眼睛,并不清亮,甚至很浑浊,仿佛已经是年入古稀的耄耋老者,已看透了世俗的诸多因果,对这个世界早已没有太多留念,反过来说,甚至有着浓浓的厌倦和疲惫之色,如果有人看见智者躺进棺材里,最后一次睁开双眼,那双眼睛似乎可以和他此刻的双眼重叠。
隐隐中,有着一股惊天的悲意从乞丐的双眼里席卷而出,在巷子口,原本狂烈的冷风,都似有一股惧意,四处飞旋,逆转成河。冥冥之中,似有着一声声古老的禅唱,那禅唱随后似形成了一双肉眼可以隐隐瞧见的眼睛。
“噗嗤!”巷子深处健步如飞而来的两个穿着黑色皮衣的男子,在这禅唱中一口鲜血吐了出来。二人慌乱失措,惊骇失声,厉声喝道:“什么人!”
这声厉喝,作狮子吼,只将四周的冰雪都是震得簌簌落下。虽在梦境中,但这二人这一声厉喝,已是让人可以判断出他们的修为,或许都已入化境。如今这样的高手,已极少出来行走江湖,一般都是坐镇一宗一派,是太上长老或者老祖宗的人物。可是这样的化境高手,而且是两个,竟然莫名其妙的口吐鲜血,可见那乞丐并非一般的乞丐,而是隐世的绝顶高手。
面对两名化境高手的厉喝声,乞丐抬了抬眼皮子,满天的禅唱声突然寂静下来,隐隐中似有一个宏大的声音不带丝毫烟火气,如同上天降下了旨意。
黄钟大吕般的声音徐徐道来:“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
这十二个字声落,乞丐又垂首,他缓步朝巷子里走去。
奇怪的是,当他快要走到两名化境高手面前时,那二人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像是最虔诚的信徒一般,竟然连一个字都已说不出。直到乞丐不缓不慢朝前走去,他们跟前才滴落了大片鲜血,我努力想要看清他们的面目,却只能依稀瞧见他们的嘴鼻眼耳等部位有着鲜血汩汩流出,原来已经死去了。
风更狂,雪更烈。
突然,这巷子开始扭曲起来,整个画面都开始扭曲起来,仿佛形成了一个黑洞,它能够吸引万物,吞噬一切,连人的目光都不能例外。
我连忙固守心神,挣脱黑洞的拉扯,我又忍不住朝那黑洞远远地瞥了一眼,我心突然大恸,莫名其妙的悲痛,比风更狂,比雪更烈。在那黑洞里,白雪皑皑,静静地躺着一个只有七八岁的小孩,他衣不裹体,全身都已冻得发青,他已经被冻死了。隐隐有个人面朝前方,走了过去,来到小孩的面前,静静的垂首。这是那个乞丐,那名绝世高手。可是再次看到他出现,虽只看到了他的背影,但却仿佛又变了个人似的,若不是他那件有着窟窿眼的长衫,别人根本无法将这两者对比成一人。
乞丐身形佝偻,步履蹒跚,他似乎费了很大的劲力才将那小孩抱起,他仰面长叹,仿佛一下子老了数十岁。
他说:“天道有常,报应不爽,因果循环,轮回命数,自古谁人可悖?”
话到此处,我像是被人在胸口打了一拳,所有的梦境都是在霎时支离破碎。
我从梦中转醒,我双眼酸涩,竟滚落下两行热泪。
这是一个奇怪的梦,也是我这么多年来我为数不多的梦中最清晰的梦境。
耳畔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我睁开眼睛,篝火早已被雨水浇熄,电闪雷鸣之中,天光已现,黎明将至。暗自感叹一声,这一觉原来睡了这么久,这莫名其妙的梦境竟已用去三四个小时。
我依然是盘坐在地上,没有离开。
我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离开T市,追踪一路,为的是一个女人,目的是取张浩然的首级。
可是至始至终,我并没有用心去做这件事情,不是做不到,而是不想做,不愿做。为了她,别说是取一个混蛋的首级,以前我不知道暗中帮她除掉过多少对手,手底下无辜者的生命也收割无数。那时候我虽然也不想做,但至少还有信念支撑,不论这个信念在别人看来是不是可笑,是不是可恨。
现在我不去做,离开了那个女人,为她做最后一件事。做完之后,天南地北,形同陌路,再不相见。这是当初的誓言,也是人与人之间的潜规则。再相见,可能刀枪而对,血溅五步。因为我知道的太多,我做的事太绝,所以我们彼此也有着太多把柄。
离开T市,我并没有成为一匹野马,而是一匹老马,不想驰骋,只想回途。
可是,我已经无路可回。
我知道即便我不去做这件事,也已无退路。
心里隐隐有着些许庆幸,想着既然都已无退路,我何必还要去做那些并不想做的事情,何苦还如以往那般强迫自己?
或许她也知道我的想法,几天前给了我一张支票,她生怕我忘记了那些誓言,她知道那誓言其实对我来说也并没有太大的约束力,所以她要时刻提醒我。
有时候我宁愿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也不愿见她一面。也许从很久以前她已知道了结局,正如很久以前我预料的结局一样,无声的离别,现实中可以有许多因素化为刻刀,那些以往的石刻早已面目全非,唯独还剩一些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那是风的刻痕。
风有没有刻痕?
没有,绝没有。
但风刻无痕却有痕。这痕迹绝不会面目全非,它永恒的保留在那寸土中,只会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透明。这无痕的风刻,光滑如玉,透明得宛如一面镜子。无数个夜里,我恍惚瞧见这镜子变成了胶卷,它缓慢却不停地转动着,每转一次,每移一格,都是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子。
面对这些刀子,每个人都有两种选择,绝没有第三种。一种是变得坚硬如铁,全面防御甚至以守为攻;一种是变得柔软如水,任那刀子绞割,每绞割一刀,你都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痊愈,仿佛从来没有受过伤,不留一点痕迹。
我的胶卷开始荡漾起阵阵水波涟漪,我的胶卷化成了水,封闭在那光滑如玉的镜子里,执拗的度过了十年。我以为柔软如水,可以容纳刀的锋利、冷酷和无情,我以为坚硬如铁,无法全面防御,而是会一方落败甚至两败俱伤。
可是当有一天这水变成了水银时,我才发现,一贯的容纳,没有一方落败,而是早已两败俱伤。
我从一条被阉掉的公狗,成为一匹脱缰的老马,一匹无法回头,却伤痕累累的老马。
当我再度想要坚硬如铁时,却发现双手虽然更加冷硬,但心却已变得和水一样柔软,柔软如那水藻,如那游鱼,我扭动着身躯,情愿从此游入大海。不是无忧无虑,不是天空海阔任我逍遥,而是在逃避,在害怕。
我又闭上了眼睛,任雷声轰隆,任雨水淋漓。我情愿再入梦中,永远的活在梦中。
这一次,我果然很快又内心通透,无悲无喜,开始空冥起来。
很快我就感觉到自己来到了一个通道口,这通道口仿佛能够通往一个理想的国度,这里一切都安谧无比。我内心有着希冀和喜悦,我愿意充当梦境中最可悲的主角,因为我认为世上已无人可比我再可悲,我更愿意充当一个贩夫走卒,就算只是个“打酱油的”张三李四,只是在人群中匆匆留下一个背影。
一切都无所谓了,就算是饰演一块石头,我也会尽情诠释着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尽情释放自己的热情。
这通道冗长无比,和之前梦境中的那个黑洞差不多,不同的是这个通道过于安谧了些。我甚至仿佛身临其境,仿佛是亲眼所见,通道两旁是一片森林,我看见了一只蚊子,它飞得很慢,它的翅膀和别人跳扇子舞一般,不但慢得很,也还有些优雅,像是在空中舞蹈。很快,我又瞧见了一条毒蛇,这是一条眼镜蛇,足有三米长,它吐着信子,却一动不动,在一个土堆后面产卵。我又瞧见了一群狼,足有二三十匹,其中有一位狼王,体型像是牛犊似的,极其强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