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魁斯本以为天晴之后左腿会好受一些,但一上午的行军证明他大错特错,此时的行军鼓点和不远处海浪的喧嚣仿佛在嘲笑他的愚蠢。他在马背上颠得七荤八素,不由得开始反省自己为什么非得骑马出征,而不是找一辆马车。
奇努斯的玩笑,我真是愚蠢!
左腿阵阵抽痛,仿佛攀附着数不清的无形的手,朝不同的方向拉扯他的筋骨和肌肉,火烧般的灼痛顺着后背,一直蔓延到颈部,侵袭着他的左半边身体。被汗水浸染的黏湿衬衣紧贴在皮肤上,雨后的天气很是凉爽,但他却无福消受——他总是无福消受,无论是什么。
战马在依着地形起伏的滨海大道上前进,每一次颠簸都让他担心自己会一头栽倒,顺着陡峭的崖岸滚到海滩上。他朝右侧下方瞥了一眼,嶙峋奇异的海蚀岩犹如灰黑的海兽尸体,散布在潮湿的海滩上。沙石反射着接近正午的阳光,映得他头晕目眩。真高,从这儿摔下去,恐怕不只废一条左腿吧。
海风送来一丝咸腥气息,绿地白色的闪耀之树旗帜在风中飘扬。军队沿着滨海大道行进,阳光在士兵的盔甲、矛尖上跳跃、闪烁,将蜿蜒的行伍点染成泛着鳞光的钢铁巨蛇。绿袍卫士环绕在他周围,戴瑟与他并辔而行。年轻的侍卫队长是个忠于职守的战士,也是少数几个——还是唯一一个?——他能够真正信任的人。
他们脚下的潘廷斯大道,堪称贝尔图斯历史上最伟大的工程,即使在建成后历经数百年的战火,它也仍然是山海列国之间最重要的交通线。这条能够容三辆马车并行的大道,往北直抵位于风泣角半岛上的鲁特哈,往南穿越爱荷西亚,一直延伸到不属于山与海之地的塔希境内。路面的花岗岩石板经过粗磨,铺设得严丝合缝,接缝中不见半点杂草,连日的雨水更是将道路冲刷得一干二净。路面中央略微鼓起,缓缓向两侧倾斜至边沿,路沿下是用鹅卵石和砖块砌筑成的散水和护坡。道路内侧种着成排的梧桐,繁茂的树冠直伸到路中央,翠绿的叶子在风中轻响,仿佛来自昔日的低语,悠久绵长。
诺魁斯年少时,曾听教导他的学士说过,潘廷斯大道之所以经久不衰,全凭建设之初,以碎石、碎砖瓦及夯土打下了深厚坚实的基础。老师常以此教诲他为人行事的道理。王座总是屹立在高台之上,也正因高台的拱托,方成就王座的地位。如果没有高台,那不过是一张冠冕堂皇、扭曲丑陋的椅子,而且坐起来还不是很舒服。
但是,有了高台更不舒服,那玩意儿太高……诺魁斯一边用戴着铁手套的手按摩左腿,一边回想,这是他即位后无数次实践得来的结论。
他早已厌倦每次上朝爬上树花王座高台时的感受,那就像每天都要重复上演的闹剧——他拖着僵硬的左腿,艰难地往上爬,看着那令人厌恶的椅子离自己越来越近,同时还要忍受身后尴尬的沉默……也许还有一些无声的嘲笑。然后,他抵达终点,几乎是跌进椅子里,喘得像一头刚犁完地的牛,还不得不摆出威严的表情扫过高台下一张张面无表情的脸。每当这时,他总会不合时宜地感到一阵轻松愉悦,痛苦又奇妙的感觉。
啊,又熬过一次。
有时候——极少的情况——戴瑟不得不搀扶他走完最后几级台阶。但即便再痛苦,即便他多次差点从台阶上摔下来,他也绝不拄着拐杖上去,至少在需要装成国王的样子的时候,他不会去碰拐杖这样的东西。
那么,潘廷斯?崔恩斯呢?这位山与海之地空前绝后的帝王是怎么看待高台,或者拐杖这类事物的呢?诺魁斯不着边际地遐想,想一些有趣的事多少能减轻一点皮肉之苦。其实他年幼时就曾经问过老师:既然潘廷斯在下令修这条路时知道要打好基础,难道在建立帝国的时候却没想到?这条路得以留存至今,而他的帝国却仅仅存在十几年,便在他死后分崩离析,以至于后世将其称为统一帝国都稍显牵强,甚至有人把潘廷斯统治山海列国的那十几年称为“虚影浮沫的时代”——命名的多半是个颇有文采的学者。
这其中有何秘密?诺魁斯也曾经听过一些关于他的有趣传言。在传言中,他和他即将直面的对手,贾菲罕国王约恩?凯雷耶尔,被视为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个潘廷斯的人物。也许,他们之中谁会是潘廷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就会见分晓。不过,话说回来,谁又愿意成为那样的王者?
道路顺着海岸向左转了个弯。在弯道外侧,一块突出在崖岸上的空地中央,有一座爬满藤蔓的倾颓石碑。倒在草丛中的残破碑首似乎雕刻着头戴羽冠的人面形象,但脸上的雕琢已被岁月磨蚀,只留下光溜溜的平面。碑身已然断成数截,表面或许曾刻有铭文,但早已风化磨灭,只剩难以辨识的斑驳痕迹,只有碑座上刻画的样貌奇异的衔尾翼兽的浮雕还算清晰。
这样的石碑在大道上不止一处可见,应该也是潘廷斯时代的遗迹——那样一个犹如虚影浮沫般的时代,看起来似乎也并非那么虚无缥缈。
一阵疾驰的马蹄声打破了行军鼓点的节奏,从大道后方传来,逐渐接近。
“陛下,光之子萨博卡大人来了。”戴瑟在他身边低声说道。
噢?动作也不慢嘛,尊敬的老师。诺魁斯一边想,一边费力地扭过头朝队伍后方望去,僵硬的脖子咯咯作响。
萨博卡学士骑着一匹杂色马,在几名绿袍卫士的护送下,沿大道飞奔而来。他身上穿着一袭金丝镶边的白色宽袖长袍,外面罩着黑色的斗篷,斗篷的兜帽有节奏的一起一伏。看着经历了将近六十个雨季的学士驱策坐骑的样子,诺魁斯睨了一眼左腿,心里泛起一丝嫉妒。
“实在抱歉,陛下。”来到他面前时,学士低垂着双眼,气喘吁吁地致歉,“我来迟了。”说是致歉,也只是根据话语的字面内容,而他的语气低平如无风的宁静海,仿佛只是在念早已打好的草稿,丝毫没有歉意。
“愿光明照耀您,老师。该道歉的是我。”诺魁斯看着学士线条刚硬、棱角分明的脸庞,以学生对老师应有的礼敬态度说道。他的脑海里盘旋着一个问题,我应该信任你吗?“我的命令实在过于唐突,但此次出征,我需要倚重您的智慧。”也确保你不在宫里搞鬼。
“如您所愿,陛下,我的智慧就是您的剑。”萨博卡一边调整呼吸,一边回答。他抬起头来回望着诺魁斯,一双浅色的眼睛几乎分辨不出颜色,也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一如既往。诺魁斯犹记得,小时候犯了错,自己是怎么在这双眼睛的逼问下局促不安,最终承认错误的。现在不一样了。
“无须如此繁缛,纵然我身为国王,您仍是我的老师,而我仍是您的学生。”诺魁斯欠了欠身。
“但您为君,我为臣,我所做的皆为侍奉。”萨博卡依旧沉稳,连语速都不曾变过。但越是如此,就越令诺魁斯憎恶。
奇努斯在下,好一张面具!
“就像你当初侍奉瑟瓦娜和阿萨里那样吗?”诺魁斯讽刺地说,自己也不禁一惊。他没料到自己会将往事脱口而出。
“以真理之光的名义,我所做的都是为了您和您的父亲塔斯梅尔亲王,陛下。如果我不那么做,您和亲王殿下很可能会遭遇不测——虽然最终还是没能挽救亲王殿下,但我至少救了您,并且让您坐上了树花王座。”学士的语调中终于掺进了一丝焦虑,“而且,当年两位王女选择加入学会,均是出于她们自己的意愿以及对真理的追求。”
然而在那之前,我已经遭遇过一次不测了,诺魁斯捏了捏左腿,王座是第二次。
“关于被救的事情,我的记忆中只有一次。在奥凡耶河畔那一战,我差点没命的时候,救我的是一伙花钱雇来的佣兵,为此他们还付出了惨重的损失。也就三四年前的事情,我的记忆应该不会偏差太多。”他两眼直视前方,盯着某个绿袍卫士挂在背后的盾牌,冷冷地说,对学士的辩解不以为意。
“那一次,想要害您的也是一伙佣兵,金钱买不来忠诚,这与对方是何身份无关。”萨博卡说道,又恢复了平常的沉稳语调,同样对诺魁斯的暗示置之不理。
“忠诚……”诺魁斯轻声一哂,“是这样吗?”他回头看了萨博卡一眼,却发现学士正眺望着远处的大海。
一阵沉默。
这时,军队又转过一个弯道。陆地在此向内凹,形成一个狭小的海湾。一片平坦的谷地在海湾南北两侧的丘陵之间展开,闪烁着细碎光点的河流在谷地中流淌,最终注入海湾。在河口北侧紧邻海湾的一座与众不同的岩丘上,隐约可见断壁残垣——又一处古老的遗迹。
向下倾斜的大道通往一座围着木墙的小镇,军队的前锋已经接近城下。小镇北部紧邻河岸的高地上矗立着一座木石结构的堡垒,堡垒唯一的塔楼上立着一面闪耀之树旗。
“我们到莫拉迪了,陛下。”一直默默跟在他身边的戴瑟忽然说道。
“我们必须谈谈,诺魁斯。”萨博卡平静地说,似乎又把他当年幼的学生看待。“晚上,我会去找你。”他说着,一夹马腹,加速顺着大道往莫拉迪而去,斗篷在他身后翻卷。
“晚上……吗?”诺魁斯看着老师远去的背影,又看了一眼已经开始西沉的太阳,喃喃应道。看来这场谈话不会很愉快,也许在迎战约恩之前,我就先得打一场硬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