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走过城堡与圣堂之间的穿廊时,雨下得更大了。嘈杂的雨声盖过了他们的脚步,雨滴自走廊的檐脚落下,形成一道水珠串成的帘子。
圣堂建在霜枫堡与斯芬克斯堡之间,装饰着人物浮雕的外墙用石灰粉刷成白色,彩绘玻璃窗户镶嵌在栩栩如生的浮雕之间。环绕圣堂的七座圆顶塔楼高高耸立,直指灰色的天幕。从这里看去,斯芬克斯堡屹立在圣堂背后,更显巍峨冷峻,宛如一只趴在网上的巨大蜘蛛。与其相比,霜枫堡与圣堂更像是两具模型。
走到穿廊尽头,秋与莉芙提起裙摆,踮起脚尖,匆匆跑上圣堂正面无遮无拦的宽大台阶。盖尔奇紧随在她们身后,扯起披风为公主遮雨。
四名亲卫士沿着圣堂正门一字站开,左手齐刷刷地扶着剑柄,注视着他们对面、门廊立柱之间的四名真理骑士。这些萤烛会所属的骑士纹丝不动,身上披着红色镶边的白色立领斗篷,全身上下套在镀了白釉的盔甲之下,头盔的面罩遮挡了他们的面容,四双眼睛从观察缝中冰冷地朝外看,宛若四尊冷硬的雕像。
达伦大人和霍芬大学士站在互相敌视的两拨人中间,似乎谈笑风生。
“……最近没怎么见到您呢,霍芬大学士。”走近之后,秋率先听到达伦的声音。情报大臣身材高大,身上的黑色立领外衣衬托出强健的躯体,显得十分笔挺,金线刺绣的流线纹饰从领部延伸到袖口,胸前绣着普列兰王国的枫叶与加德里安家族的奔狼的四分纹章。他的腰间佩着一柄剑,盖着王室封印的青铜信筒仍被他紧紧攥在手中。
“会内事务繁忙,实在脱不开身。”霍芬如释重负般地叹了一口气,摊开粗大的双手,耸了耸宽阔坚挺的双肩。大学士留着干练的短发和修剪齐整的胡须,身上并没有穿萤烛会学士那种拖曳在地的夸张长袍,而是穿着做工精良的紫色立领外衣,贝壳纽扣一直扣到颔下。相对于枢机团大学士的身份,他还十分年轻,至多也不过四十岁,方正的脸庞和魁梧的身躯看上去一点也没有学士的样子,反而更像一名军人。“真希望有朝一日能卸下重担,将一切留给后人,但担子越是有心,就越是避不开,您说是吧?说起来,近日听闻令兄长,加雷斯大人身体有恙,不知安否?”
“承蒙记挂,兄长一向很好,现在领地内处理私事,在下有机会一定向他转达您的问候。”
霍芬朝她们这边看了一眼,用歌颂般地语调说道:“人才辈出,鞠躬尽瘁,加德里安家族实乃王国贵族之楷模啊,达伦大人。盖尔奇队长如此年轻便能为王国效命,实乃莫大荣幸。”
“我们只不过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为王国谋求福祉罢了,您说是吧,霍芬大学士?”达伦并没有再去看学士,而是向她们这边转过身。
即使还隔着一段距离,秋也闻出了两人之间互相抛掷的嘲讽气息。
“愿光明照耀您,达伦大人。”秋走上前,端庄地朝情报大臣行了个屈膝礼,直起身后才转向大学士,好似学士刚刚出现,补充说道,“还有您,霍芬大学士。”
“公主殿下。”霍芬微微点了点头,脸上带着合乎礼仪的笑容。
这时,圣堂的大门被打开,身穿红褐色制服的宫廷总管从门内走出,向众人之间的空气鞠了一躬,彬彬有礼地说道:“霍芬大学士、达伦大人,国王陛下有请。”
“请吧,大学士……还有公主殿下。”达伦点了点头,示意秋也与其一同进入。
秋双手交握在身前,煞有介事地抖了抖双肩,摆出公主应有的仪态,跟在达伦大人和霍芬大学士身后,走进圣堂的圆形大厅。
“公主殿下,我等在外守候。”盖尔奇手按胸口鞠躬,莉芙提着裙摆屈膝,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铜框橡木大门在她背后沉重地合上,将雨水的喧嚣隔绝在外,关门声在高高的穹顶下回荡。大厅里空气混浊凝滞,她的胸口莫名地稍稍一沉。
她并没有随着两位朝臣步下通向大厅中央的台阶,而是贴着弧形的墙壁,沿大厅边缘的回廊绕过去。环墙的壁龛内陈放着圣物,诸如“圣贤”克雷沃曾使用过的杯子,“先知”贝洛特布道用的无字教典,“庸人”席勒的草鞋等等。
她看到了父亲与母亲——辛提拉国王与埃莱亚诺王后——并肩站在大厅远端的高台上,身后嵌在穆伊菲纳与奇努斯两尊神像之间的高大彩绘玻璃窗投进外界的光线,勾勒出夫妻俩的身影。她的父亲没戴王冠,灰白的头发整齐地梳到脑后,但棕色的双眼却透着疲惫。高台下开有若干龛室,供信徒静心祈祷忏悔之用。
双神的头微微前倾,肃穆的双眼居高临下,凝视着高台下的大厅,令人喘不过气来。
达伦和霍芬走下台阶,站到大厅中央铺着黑白瓷砖的地面上,深深鞠躬,齐声说道:“参见国王陛下。”但之后的祝福语多少显得有些不协调——达伦说的是教义中常见的用语,“愿光明照耀您”,而霍芬说的是萤烛会通用的祝福语,“愿真理之光护佑您”。
“二位爱卿免礼。”辛提拉国王悠悠地做了个手势,声音充满亲和力,即使在阒寂的大厅里也显得轻柔。“不知来此何事?”
二人直起身,需要高高仰起头才能看到高台上的国王。
“陛下,在下有一份军情急报要上呈。”达伦将青铜信筒捧在身前,恭敬地说。
宫廷总管接过信筒,走上高台,将其呈给国王。国王打开信筒,取出其中的卷轴,快速浏览了一遍。
“输了?”国王恍神了片刻,丝毫没察觉卷轴自他手中滑落到地上。
父亲有点奇怪。秋担忧地想道。出什么事了?
“陛下,就在刚才,劣者收到了来自克米利安大学士的信。他也将前线军情告知了劣者。”霍芬适时插话,“根据他信中所称,图卡人和鲁特哈人的联军雇佣了来自贝尔图斯境外的巫师,正是在那些背离真理之光……”霍芬朝大厅另一侧瞥了一眼,不自然地顿了顿,继续说道,“……与光影护佑的江湖术士的作祟下,我方战士无辜殒命。但陛下毋须担忧,克米利安大学士已在法比拉重整军势,相信他已经掌握了击败敌人的方法。”
“巫师?”达伦反问了一声,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霍芬大学士,您是在向陛下呈报军情,这种场合可不适合讲童话故事。”
“达伦大人,这是千真万确,若您多读一些这方面的书籍便能知道,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许多常人无法理解的力量,巫术魔法不过万中之一。就拿近的来说,在雪瑞拉山脉以北的草原上,乌鲁达斯人当中就还存在着能施行巫术的人。他们能召唤梦灵,倾听来自未知世界的言语,从而掌握未来的发展。”
“战争胜负在于刀剑与战士的鲜血,而非依靠奇技淫巧,更不在唇舌笔墨之间。”情报大臣觑了一眼身旁的大学士。
“这可不像是一位情报大臣会说出口的话,在您所做的工作里,不正是以唇舌笔墨为刀剑鲜血么?”
“吾儿乔歌呢?可有他的讯息?”国王没有理会他们,径自问道。
“尚未打听到关于乔歌王子的讯息,陛下。”达伦低垂下头。
“乔歌王子指挥右翼部队英勇作战,相信来日定能与克米利安大学士一道荣耀凯旋。”霍芬大学士回答道。
父亲仿佛没在听他们的回应,只是朝她这边皱了皱眉,似乎刚注意到她。秋心里一紧,讪讪地停下迈出一半的脚步,像做错事的孩子似地半躲在一根廊柱后面。
父亲凑到母亲耳边说了些什么,而后母亲点点头,走下高台,沿着回廊朝秋这边走来。
“母后。”待埃莱亚诺王后走到近前时,秋微一屈膝,嘟着嘴低声打了招呼。
王后盘着高高的棕色发髻,戴着蝴蝶与花朵的银发饰,身上的深蓝色裙服在胸口到腰侧有涡状刺绣,朴素典雅。埃莱亚诺王后并非贝尔图斯人,她来自宁静海彼岸的亚卡纳亚。据说那个地方的人,大多都有异色的双瞳,特定的瞳色甚至还区分了他们地位的贵贱。秋的双瞳很可能遗传自母亲,但埃莱亚诺王后本人并没有异色瞳,她的双眼都是明亮的金色,与秋的右眼一样。尽管不再年轻,但她仍是秋心目中最美的女人。
“跟我来吧,秋,有什么事等你父王处理完正事之后再说,好吗?”王后和蔼地说,声音和父亲一样轻柔。她牵起秋的手走下回廊,向高台下的龛室走去。
走过大厅中央时,秋惊讶地发现原来角落的阴影里还站着一个人。那是霜枫堡圣堂的嘉亚斯主教,身上黑白双色的长袍几乎让他与大厅的地面融为一体,阴鸷的脸在兜帽下若隐若现,仿佛矗立在旁的幽灵,以至于秋一开始都没发现他。秋总是很怕这个人。
母亲带着她走进一间龛室,狭小的空间就像一个长方形的白色匣子。匣子里摆放着几张矮凳,最里面的壁龛里是一尊圣徒雕像——每一间龛室都有不同的圣徒雕像,她们走进来的这间是衣衫褴褛、不修边幅的“庸人”席勒。
“父王怎么了?”等母亲关上龛室的铁门,秋坐到一张矮凳上,开口问道。
“你父王午寝时做了个梦。”埃莱亚诺王后挑起一侧眉弓,抬头看着低矮的天花板,缓缓回答。此刻,她们就在神的脚下谈话。
“什么梦?”秋皱起眉头。梦?
“关于乔歌的梦。”母亲低下头,金色的双眼中闪过一道光芒。“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