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驱策脾气暴躁的“月啸”驰过辽阔无垠的草原,长草在风中摇摆,轻抚他的脚踝。暮春的夜风吹在他脸上,拂起乌黑的发辫,颈背上竟泛起些许寒意。漫天星辰洒下幽微光亮,草原上蒙着一层薄纱般的银灰色。部落里的长老们宣称,每一颗星辰,都代表了一个骑着骏马在空之草原上纵横驰骋的乌鲁达斯人先祖。他们正从彼世凝望着我们。
一弯弦月垂挂天穹,“月夜勇者”雷述尔驾着他那匹通体泛着银色光华的天马,在冲出夜的国度之前,再一次被苍狼座追上,无论多少次轮回,终究摆脱不了被吞噬的宿命——但无论多少次轮回,他都愿意去尝试。真是个糟糕透顶的日子!长老们说,在苍狼吞噬勇者的夜晚,最好不要离开营火旁,尤其是酒劲上头的年轻人。但仔细想想,这难道不是自相矛盾么——如果星辰象征的真是他们的祖先的话。愚蠢的长老会!
赫加洛不禁咒骂。他又想起傍晚时分与长老会以及部落联盟之王的使者起的争执,这是第几次了?也许下一次我该直接拔刀砍掉他们恶心的脑袋……但是兄长太过软弱,如果他不站出来,齐齐亚尔部落迟早会被长老会那群蠢货带向毁灭。但是,他为了兄长和部落挺身而出,除了像眼下这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负气出走之外,还能改变什么?他没想到,兄长那样一个能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战士,在酒宴上竟如此优柔寡断。还有那个该死的贝尔图斯婊|子……!
马蹄踏过一条小溪,水花四溅。旧事重提,难免又怒上心头。赫加洛猛地一夹马腹,转而沿溪流狂奔。他的心里,始终都有一个理想的目的地——他每次散心都会选择的地方。马儿跑上一座矮丘,溪流自矮丘边缘的斜坡上跌落,跃入倒映着缀满星星的夜空的湖泊中,银铃般的水声悦然于耳。湖水在微风下漾起层层涟漪,湖畔影影绰绰的芦苇如在风中低吟。一切都显得幽邃静谧,恰能安抚他烦躁的心绪。
赫加洛立马于矮丘之上,四面的原野尽收眼底,甚至还能看见北方星空下赤岩山脉朦胧的轮廓。尽管长草遍地,但空旷的草原还是让赫加洛感觉不到半点生气。其它部落都已响应部落联盟之王的号召,向南迁徙到雪瑞拉山脉以北的约尔姆河流域,只剩齐齐亚尔部落还留在草原北部——但这样的坚守也将告终结。虽然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但部落联盟之王伊奥津斯?帕?戈希亚计划进攻贝尔图斯列国的用意昭然若揭。
他驱马走下矮丘,在溪边一棵榆树旁翻身下马。榆树下的空地上有一个堆满灰烬的火坑,以及散落四处的枯枝落叶——这是他以前多次来此留下的杰作。他将这些枝叶搜集到一起,点燃一小堆营火,便像一个舟车劳顿的旅人一样,一头倒在火堆旁。他解下挂在腰带上的酒壶,胡乱灌了一口浓烈的奶酒,差点被酒液呛到。他将双手枕在脑后,聆听耳边溪流的轻语,还有马儿在一旁吃草的细碎声响,双眼透过榆树的枝杈,可以看见浩瀚璀璨的星海。
父亲也在那里看着我们吗?说起来,一切都起因于那场意外,如果父亲还在,齐齐亚尔部落根本不用看部落联盟里那些秃鹫的脸色行事。那个该死的贝尔图斯婊|子……!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令人不快的想法。他的父亲,厄兹特?辛?瓦兰泰尔,齐齐亚尔部落曾经的酋长,是他心目中最伟大的人。不是因为他曾获得整个草原的风舞节竞技大会的冠军,或者曾经单枪匹马斩杀一头角岩兽——这在父亲看来,都不足为道,在赫加洛眼中亦然——而是因为他那无论何时何地都不会消失的、带着微笑的骄傲表情。
是啊,骄傲……骏马与战士,草原的儿女,星空下的舞者,乌鲁达斯人曾是多么骄傲!尽管他并没有亲身经历歌谣传颂的年代,但他能从父亲身上、从那些传奇故事中领会到身为乌鲁达斯人的尊严——无论是带领乌鲁达斯人跋山涉水迁移到这片家园来的“银蹄”贝雷德?辛?菲亚特,还是团结各部落力量战胜来自赤岩山脉以北的入侵者的“星辰之眼”昂勒?帕?戈希亚。但如今,早已物是人非。许多人摒弃荣誉,践踏传统,将其扭曲为钳制族人的工具;许多人南下劫掠贝尔图斯,被抢来的财富迷昏了头脑,反而忘了身为草原人的尊严与骄傲;许多人开始觊觎雪瑞拉山脉以南所谓肥沃富饶的土地,贪婪与嫉妒的私欲不断膨胀,直到无边无际的草原都容纳不下……
贝尔图斯……说到底,那片燃烧、破碎的土地有何诱人之处?还有那些皮肤像牛奶一样苍白的南蛮子,明明病弱无力,却还拼了命地自相残杀。
因为齐齐亚尔部落一直游徙于乌鲁达斯草原北部,远离雪瑞拉山脉的地方,所以赫加洛很少见到贝尔图斯人,只是曾经随父亲前往南边的坎鞑尔部落作客时见过几个来访的贝尔图斯人——他们的男人打扮得比风舞节的母马还要花枝招展,而贝尔图斯的女人……显然更令人厌恶。真正的战士不齿与弱者交锋,但现在,草原人却要抛下家园,去与他们曾经极度鄙夷的人争抢被诅咒的土地。他握紧了拳头,又强迫自己松开。
他凝视着跳跃的火焰,心神不觉被勾向远方。很久没试过了……他像着了魔似地爬起身,从绑在马背的鞍袋里摸出一块骨头,那是一块牛肩胛骨。
他拔出腰间的小刀,在骨头上刻划出一枚他自己也不明白的符文,然后将骨头抛进火堆,激起火星纷飞。接下来就是等待,不安的等待……
肩胛骨在火焰的灼烧下逐渐变得焦黑,但刻在上面的符文却显现出熔金般的光泽。符文上的光芒如蛛网般向四处蔓延,直至遍布整块肩胛骨。最后,嘣的一声,骨头破裂成几片,金红色的光也黯淡了下去。
赫加洛用一根木棍挑出所有的碎片,不顾烫手,将碎片重新拼合起来,放到火堆的对面。然后他回到座位盘腿坐下,屏息静待。
冷风吹过,周围的长草、芦苇和树叶沙沙作响,火焰随风乱舞,在他对面勾勒出幢幢阴影。
“来了。”赫加洛舔了舔干燥的嘴唇,默默说道。召唤梦灵、解读卜骨是部落的祭司把持的权力,换言之,赫加洛正以身犯禁。但那又如何?这样的禁忌除了能让祭司的话语更响亮一点之外毫无意义。
“来了。”火堆对面一个声音回应道,沙哑如同老妪,不见其人,只闻其声。同时,那块卜骨仿佛被移动了一下。
“欢迎与我分享营火。”赫加洛尽可能抑制住声音中的颤抖,礼貌地邀请。也许是太过兴奋,也许是紧张不安,他不自觉地揉搓着已是汗涔涔的双手。
“世界在改变,但你找的却一直是我。”老妪咯咯笑着,发出有如揉碎纸片似的声音。
“世界一直在变。”赫加洛附和道。
“是啊,一直在变……但今时不同往日,两个人的约定,却有一人失约。”老妪自顾自地说道,却让赫加洛一头雾水。
“什么意……”赫加洛欲言又止,他已经知道,梦灵只顾吐露信息,却从不回答问题。他要做的,唯有屏息静听。
“天之剑将染上尘世的血,握着它的……我看看,却是一个柔弱的女孩……啊哈,就像从前的我一样娇嫩如水……”老妪干咳了几声,赫加洛打赌她本来是想要笑的。“今晚有点冷啊,年轻人,你生的火不够暖和。”
“也许吧……”听她这么一说,赫加洛不由得缩了缩脖子,抬头时恰好又看见处在苍狼座众星包围中的弦月。
“哈,你挑了个糟糕的日子啊。原野之上,暗影四溢……”老妪又神秘兮兮地压低本就低哑的声音,“你听见了吗?有人在哭泣,但他自己却不知道,因为他的周围都是这样的人。”
该死,毫无意义……
“……我该走了,”老妪咳嗽着说,“你最好也走吧,年轻人,带上你的族人。”
“走?去哪?”赫加洛觉得莫名其妙,依据他此前的经验,召唤的时间应该不止这么短。
“我该走了……我该走了……”老妪却仿佛突然精神失常了似的,歇斯底里地嚷嚷着,“我该走了……”声音逐渐远去,只留下化为一堆粉尘的卜骨。
见鬼!怎么回事?赫加洛绕过火堆,看着余下的粉尘,却看不出什么图样来。
身后的芦苇丛一阵窸窣响动。风?赫加洛狐疑地回头看去,但他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四野仿佛忽然黯淡。一缕阴影从苇杆间流溢而出,宛若凭空蠕动的手指,扭曲、缠结,一个人形自阴影中浮现。赫加洛看不清隐于阴影中的面貌,只知道对方正摇摇晃晃朝自己走来。
“该死!”他往地上啐了一口,扭身跑到“月啸”旁,抽出挂在鞍侧的弯刀。难道是长老会或部落联盟的杀手?他心下嘀咕,却又觉得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除非他们真的蠢到无可救药。
他试探着迎上黑影,待其走入火光范围,便大踏步朝前冲去。照面的瞬间,他惊呼一声,倒抽一口凉气,几乎忘记挥刀。但最后还是战士的本能战胜了惊愕,他双手握刀奋力上挑,刀锋闪着寒芒划过……一片虚无,仿佛扫过一团烟雾……
赫加洛旋身正要再战,却见眼前空无一物。星空下,长草摇曳,凛风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