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鸦扑腾着飞上天空。
“都他|妈|的|给|我留活口!”沃伦厉声大喝,抬起一脚踢飞倒在地上的罗尔刚刚拔出的佩剑,手中的长剑轻轻点在罗尔脸上。
以利亚荡开朝他刺来的长矛,贴着矛杆欺近比他矮上半个头的对手,双手抡着长刀重重砍在对手的鸢盾上,随着一声闷响,本就凹痕累累的盾牌木屑飞溅,盾面上包裹的彩绘皮革大片剥落。这名普列兰士兵摇摇晃晃地稳住身子,左手艰难地重新举起盾牌挡在身前。以利亚趁他立足未稳之际,伸腿一扫,将他撂倒在地,刀尖旋即贴上他的下巴。
细小晶莹的血珠染上刀锋,红艳得诡异,仿佛逐渐张开的血色罗网,将他重新束缚在已然湮灭无存的记忆深处。冲天的烈焰灼烧着他的双眼,无声的尖叫撕扯着他的耳膜,泪水冲淡了血腥味,在他嘴边留下奇异的苦涩。恍惚间,他似乎又回到旧日生活毁灭的那一夜,一切的结束和残缺的开始的时候。在血与火幻化成的一片虚无之中,在沃伦把他抱在怀里的那一刻之前,什么都不存在,包括他自己,如今的以利亚。他曾经自血火中重生,不……他是在沃伦的怀抱中重生……而至于重生之前的记忆——过去的已经过去了……
他看着刀下这名一脸惊骇、有着黝黑皮肤和棕色头发的中年男子,突然觉得手中握的不是缠着细线的刀柄,而是尖锐嗜血的荆棘,棘刺深深埋进他的血肉中,抽取着他身上每一滴因战斗与杀戮而沸腾的血液。假如卸去盔甲与武器,眼前这个普列兰士兵大概也只是一个普通人,某个庄园里的一名农夫,某个家庭中的父亲。他也有自己的儿女吧?如果以利亚的刀势再重一分一毫,山与海之地或许就又要多出几个像曾经的以利亚那样的人,只是,那些受害者未必有以利亚这样获得重新开始的运气——哪怕只是残缺的开始……
一只刚劲有力的手冷不防地抓住他的脚踝,猛地一拉,以利亚失去平衡,四仰八叉地滑倒在长满青草的泥地上。细雨落在他的脸上,一片阴影笼罩在他头顶。那名普列兰士兵挣扎着跪在他身边,举起盾牌尖端正要朝他砸下。以利亚看到了一双近乎疯狂的眼睛,心里涌起一阵难以抑制的悸动。不仅是以利亚和血孤众的弟兄们,山海列国的每个人都有战斗与生存下去的理由,不管有何理由,他们都不比其他人高尚。而当这些理由互相冲突时,有谁的牺牲更为理所应当吗?弥合此等冲突的方法是否存在?
“当”的一声,一杆矛柄打在中年男子头盔的侧面,他的动作为之一滞,随即身体向一旁软倒下去,估计被震得够呛。卡布兰从倒下的普列兰士兵身后出现,冲以利亚点头一笑,便又去帮助其他人。
以利亚控制住已然失去战斗力的敌人,环视着逐渐接近尾声的战斗的情况,不禁思绪翻涌。他看到了仍然被泰利尔举在手中的血孤众旗帜,又望向双眉紧锁的沃伦,眼中泛起复杂的神色。荆棘之剑,团长,你早就明白了吗?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一场没有希望的追寻以及反复上演的毫无选择余地的利弊权衡。血的代价,唯有以血偿付,不存在其他捷径。这不是从废墟中救起几个孤儿就能终结的宿命,因为他们在拯救生命的同时,也在制造杀戮……就像现在这样。
尽管沃伦下了活捉的命令,但还是有四名普列兰士兵因为反抗被当场格杀,其他九名则被押为人质。九名人质都被解除了武装,面对南岸站成一排。沃伦安排了几个弟兄照看马匹,其余人则站在人质身后,刀剑出鞘,杀气腾腾。
“队长阁下,”沃伦沉声说道,“我不会逼问你参与了什么天大的阴谋,那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我所关心的,只是你能不能让我们安然过河,听清楚了吗?”沃伦亲手押着罗尔,将剑架在他的脖子上,迫使他走到河边。“快让对岸的人解除武装,走出树林。”
在沃伦的威胁下,罗尔队长扯着嗓子朝对岸喊道:“第二、第三小队的人听着,全部放下武器,走出树林!”然而,声音一出口,便成了战栗的尖叫,双腮上的肥肉不住地颤抖,就像两只摇晃的水袋,让人忍俊不禁。
确实也有人忍不住放声大笑,听声音应该是卡布兰和埃尔斯。
“该死的,给我闭嘴!”沃伦呵斥道。
南岸一片沉寂。以利亚能听到被他押在身前的人质粗重的喘息和他自己的心跳,潺潺的河水从一直延伸到对岸的浅滩上漫流而过,在下游形成镜子般的深潭,雨丝在林中的枝叶上汇成水珠,低落在铺满枯叶和松针的**土地上,腾飞到灰色的天空中的乌鸦因盛宴的中断而不高兴地哇哇大叫。以利亚咽了口唾沫,也许,有几声大笑听听也不错。
难熬的沉寂不知持续了多久,对岸的树林里才扭扭捏捏地走出五、六名没有武器的普列兰士兵。但是按照苏库的观察,树林里应该还有更多人才是。
沃伦踹了罗尔一脚,罗尔往前一个趔趄,踩进冰冷的河水中。但这位官至中队长的胖子似乎毫不在意,继续尖声喊道:“这是命令,快放下武器,走出树林!”又是几声强忍住的闷笑。
回应他的,却是一声弓弦的铮响。以利亚一个心跳之后才反应过来,那个弓弦声是从身后的北岸传来——只可能来自苏库手中的海赫长弓。怎么回事?以利亚脑海里只浮现这个念头,随即又听到南岸的树林里传来一声惨叫,紧接着便是一片若有若无的骚动。
“该死!”以利亚听到有人大喊一声,猝不及防间,一支弩箭便已深深钉进他押解的这名棕发男子的腹部。人质闷哼一声,脱离了他的控制,脸朝下栽进水中,鲜血染红了河水,绽开触目惊心的花朵。他惊愕地扫视左右,其他几名人质也被灭了口。罗尔中队长的右眼被一只箭射了个对穿,染红的三翼箭镞停在距离沃伦的下巴两、三寸远的地方。
“穆伊菲纳的恩赐啊!”沃伦长舒了一口气,让过站立不稳的罗尔队长。罗尔仰面倒在河滩上,手脚兀自抽搐着。
“奇努斯的玩笑!”以利亚低吼一声,迈步朝对岸冲去,水花在他脚下飞溅,打湿了他的上衣。他不知道负责指挥这些人的罗尔的命令为什么响应寥寥,也不知道对岸现在是什么情况,但显而易见的是,大多数普列兰士兵并没有投降的打算,而且企图凭借一河之隔阻击他们。连日降雨使得河道较之前宽了许多,他现在离南岸还有大约三十码的距离,但十字弓装填需要时间,只要我能……他体内的某个部分狂吼着,似要冲破禁锢。
北岸再次传来弓弦的响声,紧接着南岸的树林里响起两声惨叫。干得漂亮,苏库!
影影绰绰的树林边缘浮现出模糊的身影,一排普列兰士兵全副武装地出现在树影下。刚才走出树林打算投降的几名士兵见情况不对,四散奔逃,甚至有人回身与战友发生了冲突。手持利剑长矛的普列兰士兵迎上前来,但以利亚知道,自己并非孤身一人。擎着短柄战斧和橡木圆盾的森比克跑在他身边,用盾牌挡下射向他俩的两支弩箭。卡布兰跑在他的另一侧,布满凹痕的胸甲上还挂着一支没能射穿护甲而折断的弩箭。
他听到团长再次咆哮着喊出血孤众的战吼:“血誓当头!”绝不背弃兄弟。这是他们唯一的誓言。纷乱的水花声响成一片。有人在混乱中高喊“团长”。
一杆标枪当头撂翻跑在最前面的普列兰士兵。埃尔斯快步超过了以利亚,手中陈旧的巨剑挥扫,两名手持鸢盾的敌人东倒西歪,而埃尔斯的手臂上也被长矛戳出一道口子。敌人,但他还记得,就在数天之前,他们还在与穿着这身制服的士兵并肩作战。这就是山与海之地,敌友之间,瞬息万变。而说到底,撇除其余一切,血孤众也不过是山海列国随处可见的、以杀戮为生的佣兵。大家对此心里有数,也深知肩上背负的不幸与罪过,只是不便明言,因为一旦说出口,这个团体赖以存在的信仰支柱便会崩塌——他们致力于解救与从前的自己有类似遭遇的孩子,但若是这个目标失去了粉饰的意义……失去了信仰,又谈何救赎?这样的感受一直伴随着他,从三年前的奥凡耶河之战开始,一直到现在,也许还会陪伴他一直到某个他可能死于非命的未来。
以利亚眼角似乎瞥见有谁倒了下去,但他已经顾不得太多。身上每一滴沸腾的血液、每一寸灼热的皮肤,都在呼唤着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另一个自己。以利亚不再压抑体内汹涌澎湃的激越感,挥舞长刀撞进普列兰士兵尚未成型的盾墙里。长刀破空扫过,扬起一条鲜红的缎带,飞溅的鲜血好似破碎的利刃,划过他的脸颊。
这就是他,自血火中重生的残缺的以利亚。他看到了飘扬在雨幕中的军旗,旗帜上的赤色荆棘仿佛为了汲取流淌在整个山与海之地上的鲜血,而开始向天地间蔓延,构筑起血色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