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面的风裹着细密的雨丝落在脸上，让他有种清爽畅快的感觉，仿佛身上种种连结此世的罪恶与污秽的丝线被冲刷殆尽，留下一副洁净无瑕的灵魂与躯体。但他知道，这不过是痴人的幻觉。
他俯下身子，避开一棵死去的榉树低垂的枝杈，光秃秃的树冠犹如向上天乞怜的枯槁的手，还保持着绝望而不甘的姿态。真是生动形象，以利亚不无讽刺地想，上天业已垂怜，否则何来雨露？
此时还只是午后，但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就要降下夜幕。血孤众纵马穿行在起伏的丘陵地带，除了马蹄声与轻脆的金属碰撞声之外，没有任何杂音。对于他们而言，这样的潜行再稀松平常不过。尽管在战争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但无论在哪个国家，雇佣兵都不是受欢迎的人群，尤其是在一些臭名昭著的境外佣兵团伙施下种种暴行之后，山海列国对雇佣兵的敌视心态更甚过往。他们若是太过张扬，即使不在战时，也容易成为众矢之的。
经过在雨中的近三个小时的跋涉，他们最终翻下一道山脊，下到两座丘陵之间的低地。如果以利亚没记错，只要绕过前方那座丘陵，就能到达他们此行的关键点，镜子滩。
这时，一个身影从对面的山坡闪下来，一直跑到队伍前。那是被派去侦查河岸情况的“光头”贝里恩。
“团长，河岸边有点情况，你务必来看一下。”剃了光头的贝里恩严肃认真地说道，两道紧蹙的浓眉在光头的映衬下尤为显眼。
“以利、苏库，你俩跟我来。卡布兰，让弟兄们原地待命。”沃伦回身命令道。
“遵命，亲王！”卡布兰装腔作势地在马背上鞠了一躬。
他们下马步行。贝里恩一面向他们描述河岸边的情况，一面引领他们爬上丘陵顶部，躲在岩石和灌丛间向河岸边窥看。果然如贝里恩所说——河岸边聚集着几十名身着红褐色制服的普列兰士兵，只不过其中有一半已经成了尸体，而活着的那一半则在尸体间搜检着，像是在寻找幸存者。三两成群的乌鸦在尸体上开起了一场盛宴，而当活人接近时，它们就不甘地哇哇叫着飞上半空。十几具尸体从岸边一直延伸到浅滩上，每一具尸体上都钉着三四支箭，死状极为凄惨。显然，在正面战场失利后，并不只有他们想到了从镜子滩撤退这条路径，只不过他们恰好慢了半步，让其他人成了前车之鉴。但谁的运气比较好呢？以利亚也说不准。
“看来他们在渡河时遭遇了伏击……”他对趴在一旁的沃伦说道，但刚一开口就发现有点不对劲，后半句话卡在喉咙里没说出口。
“显而易见。但伏击究竟来自什么地方，来自什么人？苏库，你能看见对岸有什么吗？”沃伦问趴在他另一边的“幸运眼”苏库——血孤众中最优秀的弓箭手，在他的左眼上有一道骇人的旧伤疤，但他的左眼奇迹般地逃过一劫，完好无损。
“至少有三十个人，十五把十字弓，都是普列兰人。”背着一把出自海赫武器工匠之手的紫杉木长弓的苏库淡淡地回答道，漫不经心的语气就仿佛他正在谈论明天的早餐应该吃什么。
尽管素来对苏库的眼力有所了解，以利亚还是不可思议地望向灰色河水间隔的南岸，在茂密的树丛间仔细搜索。但雨幕降低了能见度，他什么也没发现。
“还有吗？比如尸体之类的？”他听到沃伦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其它异常状况”
“太奇怪了，以利亚，你说呢？”
“确实奇怪。毫无疑问，这里曾经发生了一场伏击，或者说屠杀。但伏击这些普列兰士兵的人究竟是谁？如果是敌人的话，那他们既然已经占据了这里，就绝没有理由轻易离开。进一步讲，如果是后来的普列兰人——假定他们与死去的士兵并非一起抵达这里，”以利亚一边思索一边说道，“是他们在伏击发生后赶到，并且击退了敌人，那为什么河的两岸都没有敌人的尸体？或者，杀死这些人的……不，不太可能。”
“不管怎么说，下去看看才有答案。”沃伦斩钉截铁地说。
片刻之后，他们走下丘陵，回到队伍待命的地方。
“泰利尔，把我们的旗帜亮出来。苏库，你带领所有弓箭手找一个地方埋伏起来，静观其变，必要时提供支援。其他弟兄们，跟着我继续前进。”沃伦有条不紊地下达了命令。看着团长挺直的腰背和不断挥动的手臂，以利亚心里泛起了一丝不解——一位领袖该怎么做才能到达这种地步？他又想到了自己副团长的身份，不禁摇了摇头，伸手抚过佩在腰上的直背长刀。
血孤众立刻按沃伦的命令行动起来。体阔腰圆的旗手泰利尔举起了他们的旗帜——黑地上一把被荆棘缠绕的血色长剑——走在队伍前头。苏库领着八名手持十字弓、长弓或是兽角复合弓的弓箭手奔上丘陵，消失在树丛间。而他们则沿着原本的道路继续前进。
等他们来到岸边的树林边缘时，那些普列兰人才发现了他们。十几名士兵脸上都露出了紧张的神色，紧握着武器的手指节泛白。以利亚能想象，那些躲在对岸的人身上同样的紧张情绪，说不定，现在已经有十几支弩箭瞄准了他们。
沃伦示意众人勒马，独自翻身下马走出树林。泰利尔始终不离他左右。以利亚也连忙跟了上去。
“穆伊菲纳在上！”沃伦高声朝那些士兵问候道。“我们是血孤众佣兵团。”他指了指泰利尔手中的旗帜，“在下是血孤众团长，沃伦?达菲斯。很高兴看到你们在此坚守岗位。”
以利亚注意到，沃伦刻意没有提到那些尸体。
“因为红石渡失守，我们奉光之子克米利安大人之命坚守此地，接应从右翼撤下来的部队。你们就是血孤众？”一名身材矮胖、一头黄色长发从宽檐头盔下伸出的男子从士兵中间走出，字正腔圆地说道，一边说还一边伸长略显滑稽的粗短脖子，越过他们三人望向树林里的队伍。从他护肩上的红色编织绳结判断，他应该是一名中队长。
“正如您所见，我们正打算从这里渡河。看来守卫滩头的任务并不轻松。”沃伦煞有介事地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
“既然如此，请尽快渡河吧，这里的情况由我们处理。”军官抬起手朝身后做了个手势，脸上闪过一丝阴云，稍纵即逝，几乎让以利亚以为那是自己的幻觉。这个人一直没有做自我介绍。
“嗯，多谢。但我想打听一下……”
在沃伦同那名军官交谈的当口，以利亚开始在河滩上探查起来。他发现，尸体身上的制服与这些活着的普列兰士兵不同，装饰有深蓝色的镶边，而他们身上的盔甲显然也比普通的士兵精良，在锁甲衫外还装备了蚀刻着普列兰枫叶纹章的胸甲。但最重要的还是他们肩上表明身份的金色编织绳结，那是普列兰王室亲卫队才有资格佩戴的标志。王室亲卫队……以利亚沉思起来。他记得此次战役的右路指挥，恰恰是普列兰的王位继承人，乔歌?因切里王子。这是巧合吗？王子殿下在这些尸体当中吗？
有一名持矛拥盾的士兵一直警惕地盯着他。以利亚若无其事地走到水边，惊起聚在一具尸体上的三只乌鸦，他的注意力立刻被这一具尸体吸引了过去。那是一个下半身淹没在流水中，上半身还侧躺在浅滩上的老兵，灰白的络腮胡须上沾染了淤泥和血渍。他身上中了三支箭，其中两支分别射中了他的左肩和左肋，第三支箭从右至左贯穿了他的脖子，造成了致命伤。以利亚眼前浮现出这名老兵阵亡时的景象——遇到伏击时，他疯狂地朝对岸的敌人冲去去，左肩和左肋接连被箭矢射中，他的身体在巨大的冲力下向左偏转，旋即，致命的一箭洞穿了他的咽喉……但最刺眼的是那截穿出脖颈的箭镞，一枚三翼箭镞——普列兰军中的制式箭矢配备的就是三翼箭镞！奇努斯在下！以利亚倒抽了一口气。普列兰的箭射杀了普列兰的王室亲卫队，那么，现在这些人究竟是援军，还是杀人凶手？
发现这一点后，以利亚走到沃伦身旁，拉了拉他的衣袖，冲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留心那具尸体。沃伦朝那具尸体瞥了一眼，皱了皱眉头，黑色的双眸中闪过一丝狐疑，向呈环形阵势展开的普列兰士兵扫了一眼，手则仿佛漫不经意地落到了腰间的剑柄上。
“这么说，您是此地的指挥官，罗尔阁下？”沃伦以一名佣兵所能达到的礼貌态度问道。
“正是，团长……阁下，我想，是时候命令您的手下开始渡河了，光影才知道敌人什么时候会出现在这里。”
说不定等我们都淌到水中，立刻会被对岸的冷箭扎成筛子吧，就像这些死人一样。以利亚在心里喃喃自语道。
“那么，你会发话让对岸的人给我们让出点地儿吧？”沃伦说道，语气寒冷如冰。
“嗯？……”没等罗尔队长反应过来，沃伦就大声吼道：
“血誓当头！”旋即，他抢上前去将呆立原地的罗尔撞倒在地，当先拔出了腰间的长剑。
“血誓当头！”以利亚也跟着喊道，抽出长刀架住朝他冲来的一个士兵手中的长矛。
“血誓当头……”响应声并没有迟来多久，紧接着便是一片武器出鞘的铿锵声，卡布兰扯下套在剑形矛刃上的皮革短鞘，挥舞着长矛率领血孤众的兄弟冲出岸边的树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