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天前的阴雨过后,庭院里的垂丝海棠花期已尽,粉色的花瓣零落一地,随着向晚的微风卷过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两旁修剪齐整的红叶石楠和头顶红绿相间的槭树在风中轻响,与依稀可闻的城市喧嚣相融,汇成一连串祥和的音符。
她手里拿着写满笔记的羊皮纸卷和霍芬大学士寄来的信件,漫无目的地在小径上徘徊,时而抬头望向被夕阳的余晖染成金色的天空,时而低头用写满文字的纸卷蒙住酸涩的双眼。纸卷上还有新墨淡淡的气息,字里行间别有天地,仿佛在她眼前旋转,真理的光辉在横亘这片天地的漩涡中心若隐若现——可望却不可及……
整个白天——从她了解信的内容开始,直到方才被拉文德连推带劝地打发出书房——随信寄来的图卷被她翻来覆去研读了不下二十遍,每一遍似乎都有新的收获,新的可能性。如果每一个收获、每一个可能性,就是朝真理与答案迈出的坚实一步的话,那么迈出的每一步,都让这条求索的道路更显漫长——所谓学得越多,就越是明白自己知之甚少;走得越久,就越是清楚自己任重道远。
学会的复兴……
那不是我的任务。她轻声一嗤,推开渗进脑海的奇怪念想,借最后一缕夕阳,继续钻研图卷。一幅精巧繁复的线图占满了卷轴的左半部,绘出这幅作品的人有着相当的线描画和素描水准,更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耐心——只消瞥一眼那令人眼花缭乱的线条便能体会。阿萨里所能想到的,只有斯芬克斯堡珍藏馆的管理员,汉斯学士——一位可敬的老人。
成为学士之前,阿萨里和其它见习生一起,在珍藏馆里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初入学会的她成天绕着从世界各地搜集而来的陈列品转悠,蹲在角落里翻阅沉重的古籍,或是痴痴地望着浩如烟海的文物与书籍,任思绪徜徉其中。她总是在想,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将它们都看过一遍。多么天真的想法!
“虽然已经四十年了,但每当走进馆里,我仍旧觉得自己是个蹒跚学步的初学者。”她犹记得汉斯学士对她的教导,“从古至今,无数事物萌生湮灭,这里收藏的不过是它们的残骸,但它们所蕴含的真理永无止境。要真正弄懂任何一件东西,都需要穷尽毕生精力,更别提这儿一共有上万件珍藏,还有不下二十万部书籍。”
真理永无止境。这就是学术的魅力所在,也是她所推崇的箴言。所以,在一定程度上,她也赞成霍芬大学士在信里说的某些话——世界日新月异,真理亦是如此。余者另当别论。
线图描绘的是一块浮雕石板的残件,原物应是一块圆形石雕,但现下仅余一角。残件的弧形外郭上盘绕着一头难以言状的无眼怪物,身躯已荡然无存,张开的巨口满布尖牙利齿,似要吞噬一切。外郭以内,是一圈交错纠结的棘刺与花瓣纹饰,环绕着若干奇异的符号。石板正面刻满扭曲铭文——这也是这块石板最有价值的地方。
卷轴的右半部是霍芬大学士写下的关于石板的描述,以及其上铭文的释读。据霍芬大学士所说,这块石板残件是他从珍藏馆的库房角落里翻找到的,具体出处已湮灭不知。但根据残存的文字,这篇铭文记载的应该是征服战争之前,潘廷斯?辛?崔恩斯——若真如霍芬所说,他有乌鲁达斯人的血统的话——在爱荷西亚崛起的故事,其中有一段记述让阿萨里十分在意——
“在星辰落处……将荆棘王冠握在手中,棘刺啜饮鲜血……殷红文字在……上绽放,述说一切的结束……开始。以一面旗帜打破壁垒,以一份契约终结血火,以一缕光明斩断长夜……代价偿付后,一切的尽头即是救赎。”
这段文字中出现的几个象征,与预言所述基本相符,尽管些许铭文被几道痕迹打破,导致文意断断续续,虽有些许疑点,但无碍于整体理解。
很显然,如果这段文字记载属实,那么潘廷斯与预言的源起有紧密的联系。甚至可以做进一步的解释,正是潘廷斯书写了这段预言——以他自己的生命——他也就自然而然成为预言中所指的禁忌之人。但问题是,她能否找到相佐的证据?她能否将潘廷斯与预言的其它部分联系起来?她能否从无尽的可能性中找到最贴切的一个?
“阿萨里学士……”
她再次抬起头,酸痛的脖颈发出“咯哒”的叹息。两只麻雀在头顶的枝杈间啁啾,蹦跳着翻过墙头,消失在她的视线之外。拉文德从门廊的阴影里走出,来到她面前。
“怎么样,整理好了吗?”阿萨里放下卷轴问道。
拉文德自豪地点了点头:“遵照您的吩咐,我把能找到的潘廷斯时代之后的著述全都整理了出来,以便您查阅。”
“拉尔——”阿萨里无可奈何地笑了,“看起来,即使我有足够的生命习得世间一切知识,也远远不足以熬到你对我放下敬语的那一天。”
年轻的见习学士尴尬地笑着,双手不自然地交握在一起,忸怩的样子与他高大的身材极不协调。“阿萨里学士……”他吞吞吐吐地开口,“只是,我有两点看法……”
“说吧……”阿萨里假装艰难地喘着粗气,仿佛差点窒息。
“第一,我觉得,”拉文德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道,“那些文献所能提供的信息很有限,而且很难与我们新掌握的线索联系起来。”阿萨里点点头,示意他接着说下去。“之前我们便整理过关于潘廷斯的资料,但关于他和他的短暂统治的记载寥寥无几——久远的文献皆在他的时代戛然而止,新近的文献又多以其陨落为记述的开端,真正涉及那十几年的只有一点零碎的文字,凭此很难有决定性的发现。”
“虚影浮沫”,难以捉摸。她记得,在潘廷斯帝国崩溃之后列国纷争的“血火百年”中,学会的枢机团大学士“诗人学者”哈温,率先提出了这个称呼。阿萨里拿起她的羊皮纸卷,翻到誊写着“禁忌之人将以其鲜血”的那一页。
事实确如拉文德所说。在这句预言之下,第一条可能性就是“潘廷斯?崔恩斯”——即便没有霍芬大学士的提醒,对于这位在山与海之地的历史上崛起与陨落都显得十分突兀的帝王,她和已故的埃里克、班德尔两位学士也很早就把他与所谓的“禁忌之人”联系起来。毕竟,没有什么人比不该出现的帝王更能诠释“禁忌”的涵义……她摇摇头,赶走一缕悄无声息的回忆……
只不过,对于潘廷斯,后续的解读却受限于文献资料而举步维艰。时至今日,在这个名字下,仍只有零星字句,与其它可能性相距甚远,更无从确定潘廷斯便是禁忌之人。
“你说的很有道理。”她紧锁眉头,手轻捻着羊皮纸卷起皱的一角,视线在笔记上游移,“仅凭现有的文献很难取得进展,如果有更原始的资料的话……”她停下话头,总觉得有点别扭。我是不是忽视了什么?她再次扫过手中的纸卷,陷入沉思。
“也许,”见她欲言又止,拉文德轻声说道,“我是说也许,我们可以进麦熙琳宫查阅档案,既然霍芬大学士考证过,潘廷斯出身于爱荷西亚,那说不定在王室档案馆里能有所发现。”
“懂得如何查找原始文献——很不错的建议,拉文德,我看你已经具备晋升学士的资格了。”阿萨里拍拍他的后背称赞道,“那第二点看法呢?”
“第二,无论如何,潘廷斯已经是七百多年前的人了。他已经死了,”拉文德松开一直交握的双手,小心地抚平黑色丝绸外衣上不存在的褶皱,“逝者是没有鲜血的,即便他曾是禁忌之人,于今也毫无意义……该如何将逝者与生者联系到一起?”
“逝者……生者……”阿萨里沉吟着,汉斯学士的教导犹在耳畔,“真理永无止境,不随逝者逝去,也不随生者降生。潘廷斯的救赎,也会有人重新拾起。”
救赎?谁的救赎?疑点还是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