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到了,众人都来到鈡室按照礼部官员的指点各就各位,穆颜坐在第一排的最下首,面前的几案上摆着一碟荔枝煎,据说这是用一种名贵水果制成的果脯,一碟樱桃,鲜红欲滴的颜色透过晶莹剔透的琉璃盏散发着美不胜收的光芒,这两种果子一个产于千里之外的岭南,一个成熟于初春时节,穆颜弄不懂宫里是用什么法子能在寒冬腊月将它们端上几案,金乳酥还散发着热气,金粟平捶上的鱼子晶莹剔透,白亮如水晶的米糕配上红彤彤的枣子就是水晶龙凤糕,最后当然还少不了三勒浆。
火炉烧的很旺,穆颜觉得很热,便把大氅脱下交给身后侍立的子春,上身穿件绿底白花的上襦,下身穿件嫩绿的百褶裙,搭配米白色的腰带和披帛,十分清新可人。
皇帝皇后在一众皇亲国戚的簇拥下出来了,皇帝韩渊身材高大,虽然中年后略有发福,却还不至于影响他的风度,在岁月里丢失的英俊又从岁月里得到的威严上得到补偿,他身着红黑相间的礼服,带着前后都有垂珠流苏的冕,略有胡须,虽然面带微笑,但任何人都不会怀疑他的杀伐决断,他曾是前朝的大将军,靠着两位帮手,一手创立了新朝,这二十年来,国家的实力日新月异,老百姓的日子日益富足,除了酸腐文人已没有人再去讨论他取代前朝是否合乎礼法,如果说九五之尊的皇上是一个男人的终极梦想,那皇后便是一个女孩能做的最大胆的梦,掌管后宫的皇后在穆颜的想象中是一张威严的脸,但实际却相去甚远,她安静的坐在皇帝的左侧,皮肤白皙,眉目温柔,杏核眼虽已有了岁月的痕迹,却仍然明亮,小巧的鼻子下面是一张精致的小口,嘴角上翘,神色总像挂着笑,通身上下的精致总让人想到江南水乡充满才情的小家碧玉,你看到她才能明白为什么诗人总会赞叹女人是水做的,水是温柔的极致,穆颜望着她总觉得似曾相识,尤其是总挂着笑意的嘴角,但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坐在皇上右侧的是李夫人,她的样貌未必比得上皇后,但是年轻,虽然太子与十皇子年纪相仿,但李夫人却比皇后小了七岁,她作为一个妃子却几乎能与皇后平起平坐,皇上的恩宠可见一斑。
这时皇子公主们入场了,穆颜一下子怔住了,她终于明白为何总觉得皇后面熟,走在皇子们最前面的竟是那日在金玉满堂掠去她耳环的人!他穿着红黑相间的礼服,头戴金冠腰缠玉带,他继承了母亲好看的眼睛和嘴巴,他竟是自己父亲一心拥护的当朝太子,昔日的十四皇子韩延!一国的储君竟如此嚣张跋扈,穆颜着实不懂父亲的政治品味,这种人做了皇上,国家会成什么样?
震惊与疑惑都随着八皇子的出现被抛之脑后了,他身着白衣,头戴玉冠,长身玉立,比身旁的十皇子韩烈高出半个头,在人群中显的卓尔不群,他不动声色的四处张望,看到穆颜也在看他,便微微点头示意,随即坐到皇后下首。
韩延似乎很开朗,不时的跟身边的同伴说笑,不经意间瞥见了斜对面的穆颜,但穆颜却没有看他,他们两虽然坐在斜对面,但是一个在上首一个在下首,中间还隔着不远的距离,他找来了奴婢,耳语一番。
鼓乐响起,教坊司的美人们鱼贯而入,领舞的美人梳九骑仙髻,身着孔雀翠衣,配七宝璎珞,垂手旋转,嫣然纵送,舞女们身姿窈窕,斜曳裙裾,举袖旋转,正如诗里所写,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穆颜正在专心看舞,一个小丫鬟走过来伏到她耳边道“太子爷让您寿宴散后去芙蓉亭等他”
穆颜望向韩延,用神色问他用意何在,他只邪邪一笑,便专心看舞,不在理会穆颜。
美人们退下去后,一百二十位俊男又快步跑上前来,披坚执锐,交错屈伸,首尾呼应,往来刺击,像战阵之形,教坊司的音声部吹筚篥,擂大鼓,声震百里,凛然耸动。伎人们边舞边放声高唱,声韵慷慨:“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着……今日功告成”
这便是《秦王破阵乐》之后是立部伎里的《太平乐》,西域的胡旋舞。
歌舞助兴,宴会的气氛越来越热烈,李夫人不时的与皇上耳语,显得端坐一旁的皇后有些落寞,在别人看来也许没什么不妥,帝王本就是如此,但韩延却觉得很不痛快,那毕竟是他的亲生母亲,他站起身端起那只鎏金八瓣银杯,旁边的仕女立刻往杯中倒满了酒,他擎着酒杯走向了韩烈。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敬酒本是稀松平常的事,但韩延去敬韩烈这气氛就很诡异,难道暗斗就要变成明争?众人都觉得一场大戏就要开演。
“十哥,今日母后寿诞,可否满饮此杯,为大家歌一曲?”韩延道,唱歌本是家妓的事他却拿着母后寿诞的名头来压韩烈。
“好一个渑池之会”穆颜暗忖,韩延出生于皇家,从小到大看惯了宫廷斗争,不可能不通权术,穆颜只觉先前把他看的太简单了。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两身上,想看看韩烈如何化解这个局。
韩烈显然没料到韩延会来这一招,在众人的注视下有些慌乱,站起来举起酒杯却不知如何应对,拒绝吧,显得自己没有孝心,接受吧不仅丢了身份还显得自己呆,正为难之际,身边的夫人郑氏提醒道“太子劝皇兄酒,皇兄不辞,但请太子先歌”
人群中顿时一阵骚动,都交头接耳夸赞郑皇妃机敏,一句话就把难题推回给了韩延,既合情又合理,对啊,是你母亲的寿诞,要唱歌岂不是你先唱?众人又都等着看韩延的反应。
韩延呵呵一笑,举杯就唱,毫不扭捏:“前日兄家饮,今日过我庐,三日三会面,当歌聊自放,对酒交相劝,为我进一杯,与兄发三愿,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兄相见”
一曲歌毕,满堂喝彩,韩延化用了白居易的诗,并且表达了要与兄弟们友爱相处的意思,不管是不是发自内心,但肯定是合了父皇的心愿,没有哪个做父亲的不希望子女团结。
韩延笑眯眯的端着杯子站在韩烈面前。
韩烈野心大智慧少,骑马打猎还行,诗词歌赋并不擅长,只能寄希望于郑皇妃,可皇妃毕竟是个女人,在闺中以女红刺绣为主,腹中诗书并不多,也接不上,但她为人伶俐,从小颇见过一些世面,在这种场合下反应很快,很会调和气氛,只见她推推韩烈,娇笑道“郎君怎的还不回敬太子,莫非太子这酒太过醇香了吗?郎君闻着味道就醉了么”。
众人都笑起来,韩烈恍然大悟,连忙向韩延敬酒,希望把这一环节糊弄过去。
没想到韩延却不买账,举杯回应道“劝我酒,我不辞,请兄歌,歌莫迟”。
众人复又安静下来,气氛尴尬到快要凝结。
“冬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父母千岁,二愿兄弟长建,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一个清朗的男声响起,化用了冯延巳的诗,表达的意思正好与韩延对上,穆颜不用看都知道是韩彻。
“八皇子好文采”李夫人鼓掌道,带动众人一起鼓掌,她绝不会放过为她儿子解围的好机会。
“八皇子这次征战有功,父皇还没有好好赏赐你,今儿有皇后娘娘和文武百官在此,想要什么尽管说,你父皇保证全都答应”李夫人笑道,成功的转移了话题,韩延只好放弃纠缠回到自己的座位。
“爱妃若能替朕解决这个难题倒是帮了朕的大忙,朕想了一宿也没想出头绪,实在不知该送老八什么好”皇上苦笑道。
八皇子走上前去拜道“说到守家卫国那不过是孩儿分内的事,孩儿只唯恐做的不够好,哪里敢请赏,孩儿只不过有个小愿望而已”
韩彻本来打算等到拜寿的时候再说,但机会忽然到了眼前,他只好立刻抓住。
“皇儿但说无妨”皇上道。
“请求父皇母后为儿指婚”八皇子道。
“哦?”皇上和皇后互相望着对方都有些吃惊,八皇子一向严于律己,把时间都花在了政事上,对女子一向不热心,今日为何忽然就要指婚了?不过吃惊归吃惊,儿子开始考虑成家,父母总会觉得特别安慰,皇家也不例外。
“不知皇儿看上了哪家女子”皇后问道。
“尚书令林大人的千金林穆颜小姐”韩彻道。
穆颜一怔,被这种猝不及防的幸福弄懵了,她完全没有任何心里准备,她本以为这只是一次普通的寿宴邀请,一瞬间脑子一片空白,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望着她,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中是带着憎恶,直到丫鬟子春提醒她“小姐,娘娘让您过去”。
“哦”穆颜轻呼一声走上前去。
这时候真应该有人去看看韩延,他脸上的表情才真叫精彩。
“敢问林大人,穆颜小姐可许了人家?”皇后问道。
“小女还不曾许人”林仁坡回道。
“如此甚好,若没人反对,便促成一桩好姻缘,也算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皇后笑道。
韩彻牵起穆颜的手,穆颜望着他,两个人都觉得自己这一生找到了可以托付的人。
“我反对”徐妙义和韩延竟不约而同的喊道。
他两都没料到对方反对,吃惊的互相望着对方。
“妙义小姐为何反对?”皇后问道。
徐妙义支支吾吾说不出来,韩延白了他一眼,走上前来,一直走到穆颜跟前,道“因为林小姐早已与我情投意合”
在座一片哗然,都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今天这场寿诞真是太刺激了。
“你胡说”穆颜涨红了脸道。
“这是什么?穆颜小姐敢说这不是你的东西”?韩延从怀里掏出了穆颜的耳坠,拎在手中。
“那是你抢去的”穆颜道。
“哦?翻脸就不认人了?爱我的时候不知道有多温柔”韩延邪邪的一笑道。
穆颜气的发抖,望着皇后娘娘辩解道“他胡说,那时我根本就不认识他”
皇后显然没了主意她一时之间也无法判定谁对谁错。
“太子说的是实话,我也亲眼瞧见了,就是前天的上元节”徐妙义温柔的说道。
皇后望着穆颜,眼神变得有些严肃,问道“她说的可是真话?”
“徐妙义,你有什么证据?”穆颜反问道。
“我就是证据,我也看到了”说话的是李陵。
穆颜知道自己百口莫辩,在大庭广众之下硬生生的被他们说成了骗子,她忽然觉得这事很滑稽,如果她不担心给爹惹祸上身的话,她会给这些人每人一个大耳光。
“我不在乎”韩彻道“让穆颜自己选”
穆颜抬头看着韩彻,他的眼神总有一种胸有成竹的自信,深的像一片海。
“成何体统!你们兄弟两刚才还口口声声的说团结,转脸就开始争夺,你们是想把你母后的寿诞都毁了吗?毫无孝悌之义!”皇上道,
两个皇子爱上同一个女人这是皇家的大忌,这是会让兄弟反目的事,穆颜如今已到了很危险的处境,皇家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只会选择牺牲他人,如果最后两个皇子都不肯让步,那么穆颜说不定会莫名其妙的消失,或者会被当做公主嫁到异族去和亲,穆颜还年亲不知个中厉害,但做了二十年臣子的林仁坡太清楚了,他知道五光十色的权利背后埋葬了多少不可告人的秘密和血腥,赶忙上前拜道“小女还小,婚姻大事不宜操之过急,还是等老臣南征回来再做打算吧”。
皇后立刻答应了他,她理解林仁坡的苦心,她也了解自己的的儿子,他对女人无定性,只要去平康坊混几天就会把穆颜忘得一干二净,到时候这事也许就自然而然的解决了。
穆颜再也受不了这种气氛,谎称自己不舒服想先回府休息,走出钟室时她有一种幻觉,那就是所有的小姐都在心里肆意的嘲笑着她,那笑声简直震耳欲聋。
穆颜哭了一路,从小到大她都没有受过这种挫折,她觉得她的人生再也不会有光明的日子,回到家把房门拴上,捂在被子里哭,哭一会儿睡一会儿,任奶妈丫鬟把门拍烂她就是不开。
想到自己的女儿受了这么大的委屈,林仁坡心如刀绞,好不容易捱到宴会结束就推掉所有应酬赶紧回府,他第二天就要出征,很多同僚都等着为他饯行。
“爹爹,我成了个笑话,整个长安城的小姐都在笑话我,那些我曾经瞧不起的小姐都在笑话我,我的一生都毁了”林仁坡坐在床沿上,穆颜握着他的手哭道。
奶妈进来,竟然没有数落穆颜,把煮好的冰糖雪梨放在桌上,叮嘱道“我孩子嗓子都哑了,一会儿把这个趁热吃了”
“胡说,她们哪一个能得到两个皇子的爱?这只是一个小坎,俗话说好事多磨,好的东西若要那么轻易就得了去,你还会珍惜吗?我的女儿,这是人生这个老师在教育你呢,你可不要视而不见”林仁坡温柔的说道。
父亲的话好像有种魔力,穆颜听到那浑厚的嗓音就觉得心里安定了许多。
“爹爹,你相信吗?那个不是我送给韩延的,是他抢去的”穆颜泪眼婆娑的道。
林仁坡沉吟了半晌,好像有很多话不知如何说起,最后只叹道“要是你送的倒好了”
“为什么爹?难道你不喜欢八皇子?那天在书房你还把他夸得人间少有”穆颜道。
“爹没有不喜欢他,他是人间少有的人杰,受得起爹的夸奖,但爹是为女儿选女婿,不是为国家挑选栋梁之才啊,这是不一样的”林仁坡道。
“有什么不一样呢?”穆颜不解的问道。
“爹想让你过的快乐并不想让你仅仅只是看起来风光,八皇子样样都好,可是爹就是看不透他,爹不确定你跟着他会不会快乐”林仁坡道。
“爹说的我不懂,我只知道嫁给八皇子兴许不快乐,但是嫁给韩延我肯定不快乐”穆颜道。
“你不了解他,他从小在爹的眼皮底下长大,这孩子心性好,只是年纪小,成长的过程中繁华诱惑太多,还没学会控制”林仁坡道。
“爹,你不了解他,他只是为了得到你的支持才对你表现的谦虚恭敬,就在前天,他在金玉满堂差点儿打死一个穷苦的孩子,我亲眼看到的”穆颜辩解道。
“他并不是为了获取支持才这样做的,他有自己的一套处世原则,只是和世人的不一样才会容易遭受误解,你以为徐信芳一开始就去支持十皇子的吗?那是韩延一直对他不亲近,他觉得支持韩延无利可图,他这个年纪能有这种判断能力相当不容易,再说在金玉满堂,他并没有真的把那孩子打死对不对?你只是听别人这样说,也许到最后他会收下留情,爹相信他是有分寸的人,颜儿其实你们是一样的人,一样的人在一起才会幸福”林仁坡道。
“那是因为我救下了那孩子,等到最后就来不及了!爹你说的其他话我都认同,但是关于韩延,我一个字也不想听了,你支持你的,以后我不会再跟他说一个字”穆颜道。
“好了,爹不说了,我女儿要开心一些,时间不早了,赶紧休息吧”林仁坡道,帮穆颜放下帘幕,吹熄了灯就出去了。
穆颜的心宽慰了不少,不再哭了,但这么大的变故,再来十天半个月也消解不掉悲伤,半夜里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忽然想起第二天就是爹出征的日子了,赶紧爬起来,走去书房,拿出爹的铠甲弓箭和刀,虽然它们因为经常用一直维护的很好,但穆颜还是用油仔细的擦拭一遍,听奶妈说这是她去世的母亲每次在爹出征前必做的事,天快亮了,穆颜回房,路过窗外的那株腊梅,它在昏暗中散发着幽香,清晨的寒冷让她清醒,她忽然觉得昨天自己的话有点可笑,自己怎么会一无所有呢?丢掉的只是面子而已,韩彻的爱还在,父母的守护还在,她把鼻子贴近小小的黄色骨朵,深深的嗅了一下,一阵幽香袭来。
“父亲的铠甲和母亲的腊梅就由我来守护”穆颜在心里念道,
她似乎觉得自己仍是昨天的那个她,但又觉得自己已经不完全是昨天的那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