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又大又圆的悬在天上,星子却没几颗,这里是居民区,路上已没什么行人,偶尔有几个顽童提着各式各样的花灯追逐玩闹,街角传来打更的柝声,韩彻知道已到了戌时,心里默祷这父女两千万不要睡下,不然就太失礼了。
林仁坡是二品官员,按照礼制,府门可以对着街道直接开在坊墙上,普通人家的门只能开在坊内,府门前两侧摆着两排戟架,架旁立着几个披坚执锐的士兵。
林奈把名帖奉上,那阍者肃然起敬赶忙整理衣冠上前行礼。
“你们老爷休息了吗?”韩彻问道。
“回八皇子,并没有,跟小姐在书房下棋呢,小的这就去通报”阍者回道。
“不用麻烦了,你直接领我去”八皇子道,他实在不愿意让父女两兴师动众的冒着严寒来府门口迎接。
阍者的灯笼只能照亮脚下的路,身边的景物在昏暗中都看的不甚分明,韩彻只是有些懊恼,如果是白天来的话,便能好好的看看穆颜从小长大的环境了。
“老爷,八皇子来了”阍者扣响书房的门通报。
林仁坡捏着棋子的手便静止的悬在了空中,八皇子怎么会来?皇上最讨厌皇子们结党,亲自来府邸拜访朝廷二品大员岂不是落人口实?他一向谨慎怎么会如此大意?再说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不能等到明日在朝堂上说非得深夜拜访?一连串的问题在林仁坡的脑海里旋转。
“爹”穆颜喊道。
林仁坡反应过来,赶紧整理衣冠去开门,一个穿青衣的人物便进到屋里了,七昼夜的不眠不休让他多了些疲累与风尘,但身子还是站的笔直,眼睛里有光。
韩彻望着穆颜微笑,穆颜很难控制内心复杂的情绪,一年来朝思暮想的人竟毫无征兆的出现在眼前,就是在幻想中她也从没奢望过今日的情境,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便下去准备茶水,她似乎猜到了他们要谈论什么事,于是茶水准备好后竟无论如何没有勇气再回去了,便让子春端过去,自己躲进书房隔壁的房间里偷听。
林仁坡猜不出韩彻是为何事而来便想等韩彻先开口,但韩彻却因为没有编出像样的理由也就硬着头皮不开口,希望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蒙混过去。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尴尬,作为主人的林仁坡没办法只好开口问道“八皇子深夜到府不知所谓何事?”
韩彻沉吟了一下道“我们在陇西的战争赢了,想通知林大人一声”说完后自己心里都连连叫苦,传令的士兵先行禀告过皇上了,朝堂上下估计已没人不知道了,连卫清河的曲子都在长安传开了,自己连夜跑来通知无论如何也不合情理的。
“恭喜恭喜”林仁坡笑着揖道,望着八皇子沉吟了一下又问道“八皇子还有其他的事吗?但说无妨”他毕竟做了二十多年的臣子,看破却不说破,给八皇子留住面子设好台阶。
“后天是皇后娘娘寿诞,林大人进不进宫拜寿?”八皇子问道,问完后自己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身为臣子,当然要去”林仁坡道,看着智商反常的八皇子,林仁坡也捏了一把汗,躲在隔壁的林穆颜哭笑不得。
林仁坡赶紧随便找个无关紧要的话题,两人说了些漫无边际的话,八皇子好像已做好了心里准备,方言归正传。
“林大人,穆颜小姐今年加笄成年,许了人家吗?”八皇子问道。
林仁坡这才恍然大悟,笑起来,心想这八皇子平日里谨言慎行,老持承重,遇到爱情倒是跟太子一样爽快,道“粗笨小女,从小就没了娘亲,缺管少教,琴棋书画刺绣女工样样不会,如何当的人杰们的青眼?”
“大人太过谦虚了,穆颜小姐长相好看为人又有趣,这京城里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了”韩彻笑道。
“万万不敢,京城里配这样称赞的只有八皇子你,人人都说你是赵子龙转世,霍去病托生,少年子弟们都以你为榜样”林仁坡道,这话并非奉承,确是实情,京城里怀孕的少妇都是照着八皇子的样貌才智来幻想未来孩子的。
“我做的事都在面子上,其实京城的子弟们卧虎藏龙,能力不再我之下的恐怕很多,只是还不为外人知道”韩彻道。
“皇子谦虚了,我听从陇西回来报信的士兵说,这次战役您用兵如神打的很顺利,一举就收复了酒泉城,还得到了回纥雇佣兵这把利刃,那是我们早就想拉拢的一股力量啊,曳落河没有部落背景,在朝廷也没有后台,如果封他个边境的节度使,以夷制夷还不用担心他会反叛,这是极好的,报信士兵还说你们进驻张掖城时那附近的妇人们都夹道等着看你,城里的女孩们夜里都去你住处四周为你唱歌,听完朝臣们都笑的不行,是不是真有其事?”林仁坡问道。
“我只听到狼嚎”韩彻笑道。
“老话说的还是对的,狼只吃姑娘,吃小孩,吃标致的青年,像我们这种老骨头,它才不会吃!”林仁坡笑道。
“大人虽然老了,却仍东征西讨守护着我们的国家,又忠诚又公正就像顶梁的柱子,老当益壮,不坠青云之志,难得的很!”韩彻道。
“我们像那落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一辈子为国家鞠躬精粹,尽了全力,毫无愧疚,这世界终归是你们年轻人的,好好努力,时间不会辜负你们”林仁坡道。
又说了一阵,夜已深,月亮移到中天,林仁坡情不自禁打了一个哈欠,他虽想极力忍住,但身体却很诚实,韩彻虽不想走,却已不可不走,林仁坡便起身送客,走到书房门口,便看见穆颜从长长的挂满红灯笼的游廊款款走来,脸蛋被灯笼映的红彤彤的,看着她安静的样子你却想不到她刚才是如何急促的从书房隔壁屋的后门跑出来,绕过书房,走进游廊,假装不经意的经过这里。
“十皇子要走吗?”穆颜笑问道,极力的使自己的声音平静,没有半点喘息。
“说去弄茶又不晓得跑到哪里去玩了,半天不见你人影”林仁坡埋怨道,语气却是慈祥的。
韩彻笑望着她。
“爹爹,深夜寒气重,让孩儿替你送送八皇子吧”穆颜道。
还没等到林仁坡回答,韩彻便拱手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林仁坡也只好笑着拱手了。
穆颜打着灯笼,斜睨了韩彻一眼,见韩彻正盯着她,便把脸扭过去看着地面,北风凌冽穆颜却觉得很舒服正好可以吹散脸颊的灼热,穆颜抬起头望着天,银河白茫茫的横贯天际,心想如果我们就一直这样走,应该会走到天上吧,他们当然走不到天上,这段短短的路在有情人的眼里简直短的不得了,一瞬间就走到了府门口,告别的时刻要来了。
“穆颜小姐,后天和你爹一同去宫里为皇后娘娘祝寿吧”韩彻道。
“宫里有什么好玩,人多口杂规矩又多,总不尽兴的”穆颜回道,她心里已经答应了一万次,只不过在拖延时间而已。
韩彻大笑起来,道“皇宫那么大还不够你玩?总有些事是值得进宫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恩”穆颜点点头。
林奈牵着马过来了,韩彻翻身上马,主仆两人打马走了,穆颜提着灯笼回府,忍不住兴奋又蹦又跳又转圈儿嘴里又胡乱的唱着时兴的歌儿,再转过脸望向门口才发现乌头门外主仆二人的马还立在那儿。
穆颜顿时觉得羞愧难当,捂着脸赶紧跑回书房。
“我女儿这么大的事居然都没给爹透露风声”林仁坡装着生气的样子说道,但是他装的不像,说完自己就笑起来了。
“八字没一撇呢,怎么好意思跟爹说呢”穆颜不好意思的道。
“那你后天进不进宫呢?”林仁坡问道。
“爹去我就去”穆颜道。
林仁坡大笑道“我女儿怎么就学不会矜持呢”
长安城的皇宫在北区,所以就带动了周围区域成为全城地价最贵,最能彰显身份的居住区,在长安人的流行说法里是东贵西富南贫贱,至于北边嘛,就是皇帝那一家子了,繁华的平康坊就在皇城的斜对面,又称北里。
皇后的寿诞就摆在太极宫的鈡室,因为天气寒冷,殿堂四周的帘幕都放下来了,熏香与暖炉都早已准备好,臣子们的用饭的几案都摆在殿堂的两侧,中间是一大块空地用来演奏歌舞。
林仁坡父女刚走上鈡室前的玉石台阶门下侍中徐信芳就赶紧上前问候,他与林仁坡是同僚但也可以算是政敌,林仁坡拥护太子,徐信芳拥护十皇子韩烈,但徐信芳习惯笑脸迎人,吴王反叛前是要和朝廷谈判的,当时皇上派去扬州的朝廷命官就是徐信芳,但是他刚从扬州回来,吴王就宣布反叛了,虽然徐信芳的理由足以服人,但在穆颜心里总觉得他是故意的,最起码认定他没有诚心诚意的谈判,虽然她爹跟她说政局是很复杂的事,不是她一个闺阁中的小姐可以理解的,她还是坚持自己的直觉。
林仁坡微笑着还礼,但林穆颜不会受笑脸的挟制,她不喜欢徐信芳,便只能尽力挤出一个淡淡的笑,何况她此时的注意力已全被徐信芳身后的徐妙仪挟去,今日她穿着传言中那价值五十万钱的华服,头上果真缀着四颗光彩莹润的夜明珠,散发着暗淡的神秘的光芒,她是京城闺秀的代表,有着娇美的脸蛋和修长的身材,穆颜在她身边足足矮了半个头,但更令穆颜不能释怀的是她的教养,当然在穆颜眼里那叫做作,她的脸上总是挂着甜蜜的笑容,说话时总是用甜蜜轻柔的声音,对长辈礼貌,对下人友爱,总是善解人意,温柔善良,从不会发脾气,但穆颜就是笃定她本质上并不是什么淑女。
“穆颜小姐,你今天的装扮实在太迷人了”徐妙仪亲昵的扶着穆颜的肩膀道,她明明知道穆颜的衣服没她的贵,而且她这种动作在穆颜看来也只是想像外人显示自己的身高。
“哦,我就是随便弄弄,你看我脸上的粉也只有薄薄一层,我本来都不愿意敷的,反正我的皮肤也比粉黑不了多少,多此一举做什么呢?”穆颜笑道,若硬要说徐妙仪有缺点的话,那就是肤色不够白,当然是跟很白的人比了,跟一般人比还是算白净的,被穆颜当众揭短她还是很甜蜜的笑道“穆颜小姐真有趣”。
“两位大人里边请”说话的人是皇太后庄氏的侄子庄昭,这次宴会的主管就是他。
林仁坡和徐信芳便随着礼部的侍者进去了,庄昭让自己的女儿庄慕歌招呼小姐们。
“我最讨厌林穆颜,她总是一副招蜂引蝶的轻浮样子,不是个淑女”庄慕歌道。
她讨厌穆颜是有原因的,去年夏天,曾修能还在苦苦的追求她,但是林穆颜出现后,他就不在理会自己了,林穆颜喜欢故意在人群中大笑吸引人们的注意,她不能忍受在人群中而自己不是焦点,她有主见,我行我素,她从不把刺绣女工闺房琐事挂在嘴上,她说的话总是活泼有趣带有浪漫色彩,她其实并不算绝世美女,最起码在京城就有不少女孩儿比她漂亮,但她有着让男生们最无法抗拒的魅力—善变,就像那千变万化的天气,而且每一种变化都充满个人魅力,但这些特质在同性眼中就是心机,就是出格,就是值得憎恶的。
“但她今天是客人,你要有主人的模样”庄昭道,于是慕歌便只好勉强的上前问候。
“慕歌小姐,你今天的样子实在太迷人了”徐妙仪微笑道。
穆颜淡淡的笑了一下,她知道庄慕歌一直憎恶她,所以也不想表现的友好,她的喜怒哀乐都直接写在了脸上。
小姐少爷们都去了旁边的花厅,一路上很多少年都殷勤的跟穆颜打招呼,穆颜也不会吝啬她的赞美,她每赞美一个少年,就会多一位小姐讨厌她,长安城的小姐们都不喜欢她,因为她太爱出风头,太受男生们欢迎,她也不喜欢长安城的小姐们,觉得她们太懦弱,太做作,太不守信,见色忘友。
一个肥胖的男人走上前来,目测超过二十岁,眉毛很淡,眼睛细长,脸上满是年轻时青春痘留下的遗迹,给人一副养尊处优的感觉,他端着一盘点心,走到穆颜跟前,道“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穆颜小姐吧”。
他是新任户部侍郎刘全有的儿子刘能,他的父亲刚来京城上任,曾任幽州节度使,刘能在幽州吃喝玩乐,为所欲为,到了京城还不知收敛,他在角落里观察了好一阵,众星拱月的穆颜吸引了他的注意。
穆颜作揖回礼道“正是”,在她的眼里超过二十岁就是老男人,不喜欢的男人却对自己有非分之想简直不可饶恕。
“吃点点心垫垫,宴会估计还有一会儿”刘能道,他说话的时候眼神游离,色眯眯的打量着穆颜,眼神令人作呕,在他的经验里,淑女们在公众场合不管是被摸了手腕还是臀部都不敢大声伸张的,为了不让自己的名誉受损宁愿哑巴吃黄连,而且这也是一种试探,被侵犯的女孩儿若也对你有意,这信息便传达成功了,刘能在打自己的如意算盘。
“谢谢”穆颜甜笑着去接盘子,当她笑的很可人的时候就是要搞破坏的时候了,这种笑只为迷惑不为讨好,她刚接过盘子就把手一松,盘子啪的一声巨响摔碎在地上,点心滚得四处都是,四周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望向他们。
“不好意思,手滑”穆颜笑道,转过脸在各种眼神的注视下走了,一眼都没在看刘能。
周围的人又喧闹起来,议论纷纷,都说刘能是热脸贴上了冷屁股,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刘能刚从地方来到京城,心里发虚并不是很自信,被穆颜这么一弄,只觉当众受到了羞辱,心里愤恨不已,在心里默念道:“林穆颜,你会为你的傲慢付出代价”,所以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年轻的林穆颜还没学会收敛锋芒,只会恣意的表现她的喜怒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