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西
黄沙莽莽,残阳如血,酒泉城外的高岗上,立着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人,身着一领蓝色圆领袍,腰上别着两根精钢打制的判官笔,在荒漠里格外显眼,他脸色苍白,瘦骨嶙峋,长脸上耸立着高颧骨,俗话说他是属螃蟹的,骨头包在肉外面,丑的像鬼一样,行动也如鬼一般神出鬼没,他在这一带已活动了半个月竟没人发现,此地的山川河流关隘要塞城内的风俗人情军备力量都被他打探的一清二楚,他把写着重要信息的绢帛塞进竹筒里绑在鹞子腿上,振臂一挥,这鹞子便会在青云之上掠过西北大地,个把时辰后就会落到韩彻的手臂上,此时韩彻正率领两万大军,晓行夜宿,往陇西赶来。
到了酒泉城外,韩彻就命大军驻扎在城外五里处的小树林里,寒冬腊月,荒漠上终日刮着凌冽的西北风,前一天这里刚落过一场雪,今日天寒地冻,小树林里既可以避风又可以就地取柴,三万大军安营扎寨,垒锅砌灶,响动当然不小,入夜后,兵士们旅途劳顿都沉沉的睡下了,营地里鼾声四起,营地四周荒原狼对着月亮此起彼伏的嚎叫,只中军帐中还亮着昏黄的光。
“明日我带步兵先打头阵”一个粗犷的嗓音响起,说话的人是左将军秦虎,他身材健硕肥胖,黑脸上生着浓密的络腮胡,善用双锤,曾经是绿林好汉,在黄河一带颇有威名。
“明日不需你打头阵,林副将去便可”韩彻道,他身着光明铠,铠甲外面还罩着红披风,在长安城他宽袍大袖文质彬彬,在大西北他又金戈铁马威风凛凛,两种如此矛盾的气质在他身上竟能和谐的统一,他口中的林副将便是林奈,十五岁,湘西人,短小精悍,皮肤黝黑,敏捷如豹子,灵巧如猿猴,有耐力,能走长路,能扛饿,十二岁就打遍了他们城里同龄的少年,人称小老幺,去年韩彻征苗匪的时候得到的人才,现在有意要提拔他。
秦虎不同意,因为林奈虽然强悍却从没参加过战争,纸上谈兵的道理即使粗野如他也不会不知,林奈自己也显然没想到韩彻会如此安排,对战争他一无所知,有些心里没底。
“只许输不许赢,这样也没把握吗?”韩彻笑问道,他深知好的战士只能从战场上学习战争而不是书本上,从血与痛中得来的经验一辈子也不会忘。
众人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头阵不过是个佯攻罢了,与众人情绪起伏一惊一乍不同的是右将军卫清河,他只是神情淡然的倚在榻上,似乎觉得这种军事会议索然无味,自顾自的摆弄着自己的玉笛,他正在创造一首新曲子,因为缺少灵感,总是不能令自己满意。
第二天林奈帅三千人马去城下宣战,跟突厥兵交战后按计划佯装失败,四散奔逃,突厥兵以为自己赢了,高高兴兴回城去了。
半夜,韩彻命大军留下营寨旗帜转移到附近的山坳里,兵士大多是韩彻的老部下,了解他的脾性,虽然极不情愿冒着严寒半夜转移,但也没有过多怨言。
韩彻派秦虎帅五千步兵去小树林左后方的高岗上扎营,命卫清河帅五千轻骑去小树林后方山坳扎营,自己坐镇中军。
各路人马皆马摘銮铃,蹄包棕皮,悄无声息的去到指定地点,约定锣响为号,夹攻小树林。
寒冬腊月,西北风一刻也不停,小树林里的旗帜帐篷被风吹的呼呼作响,士兵们都缩在冰冷的铠甲里瑟瑟发抖,听着远处城里飘出的琵琶与羌笛都觉得没有家乡的琵琶和古琴好听,等到第二天午时,小树林忽然着火了,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吞噬着韩军留下的营地,兵士们望着大火都唏嘘不已,若不是趁早转移出来,现在恐怕都烤焦了,这时城门忽然打开,突厥兵犹如决堤洪水奔涌而出,喊声震天的冲向小树林。
“好一招火攻,却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韩彻笑道,命兵士鸣锣,三路人马齐出,包围了突厥兵,韩军倏忽而至犹如天降,突厥兵惊慌失措,顿时乱了章法,前面是火海后面是韩军,突厥兵犹如笼中之鸟,瓮中之鳖,韩军士气高涨,势如破竹,战争一直从午时杀到末时,杀得敌军全军覆没,当晚就进驻了酒泉城。
夜空经过了大雪的清洗格外清朗,月亮又圆又亮像个玉盘悬在空中,整座城都沉浸在冰冷的清辉中,韩彻走出了饮宴的厅堂,身后传来兵士们的喧闹声,热烈的气氛似乎要融化掉酒泉城的雪,他因为要保持清醒所以酒一直饮的很少,况且只要秦虎在,宴会就不会冷场,他总是喝到最后的那一个没人能把他放倒。
空旷的长街只有他一个,不禁有些寥落,他想起了林家小姐,今年应该十五岁了,想到她就觉得内心很寂寞,他本是安静的人,心总是很充实,不知何时却好像少了一块,权利,金钱,胜利都填不满它,或许爱情方面的缺口只能由爱情来填吧,心里既甜蜜又怅然若失。
一阵清幽的笛音飘了过来,令长街显得更加寥落,声音极其轻柔,曲调绵软缠绵,寂寥的心瞬间宽慰不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他循着笛音走上了城中最高的楼阁,卫清河白衣飘飘,临风而立,他是长安城最有才华的音乐家,却生活在行伍,每次谱的新曲都会为艺妓们争相传唱,人们惊艳于他的天才,津津乐道于他的花边新闻,却不知他的灵感常常来自杀人,杀不同的人,来自极端的血腥,他用最暴虐的手段来创造最温柔的东西。
韩彻知道他已经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灵感,这首曲子很快就会在长安城流行起来。
两人都不言不语,一个人吹另一个人听,韩彻懂他的笛音而卫清河也知道他懂,韩彻望着月亮,心想长安的那个人离得虽远但抬起头望的也是这轮明月,他心里默默的向月亮许了一个愿: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一只鹞子扑啦啦飞来打破了沉寂,韩彻伸胳膊接住它,取下竹管,抽出绢条,借着月色来看,虽然面色毫无变化,但卫清河却能感觉到那细微的气氛变化,蹙眉问道“怎么了?”
“张掖城恐怕不容易打,敌军得知我们攻下了酒泉,已经有所警惕,正在联络援兵,到时候他们若坚守城池不出,一时半伙儿我们也攻不下来,等援兵来了,我们胜算就小了”韩彻道。
战争中攻城最难,长途奔袭应速战不宜拖延,这里又是敌人的地盘,占尽了地利之便,卫清河沉吟半晌,看着韩彻道“他们能找援兵,我们未必不可”
“你是说”韩彻看着卫清河。
卫清河点点头,脸上挂着淡淡的笑,他知道韩彻已明白自己的意思。
次日韩彻带着一小队人马去了回纥人的牙帐,快到首领的大帐时,一只黑豹忽然蹿了出来,身材高大,体型修长,皱起鼻子,嘶吼一声,马儿对大型猫科动物有着原始的恐惧,纷纷扬起前蹄马脖子使劲儿的往后仰,嘶叫着打着颤音,想要四散逃开,韩彻等人好不容易才驭住马,秦虎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举起锤子想去砸碎那黑豹的头颅却被韩彻喝住。
一个头发棕黄,梳着辫子的少年鼓着掌走了出来,高鼻深目,琥珀色的眼睛清澈如喀纳斯的湖水,身材虽瘦,却在风吹雨打的磨练下显得硬扎的很。
“夜煞好胆量,在我的豹子面前还能保持镇定的你是头一个”少年笑道,抬手示意豹奴把豹子领下去。
“也只有阿史那曳落河才会给客人如此别致的见面礼”韩彻微笑道。
“我们还会再见,我还有更大的礼要送给你”曳落河歪嘴一个坏笑,带着手下走开了。
韩彻在大帐见了雇佣军的首领阿卜杜,道明了自己的来意,所谓雇佣军是没有立场的,他们不过是把战争当做生意来经营,谁给的钱多,他们就帮谁,但阿卜杜这次没有要金银绢帛也不要土地和女人,他有一个急需要解决的麻烦—曳落河,这个要求让一向冷静的韩彻都觉得出乎意料。
“他是回纥最勇猛的少年,是你们雇佣军最利的一把刀”韩彻道。
“刀如果太利,总有一天主人也会驾驭不住,最后会伤了自己,现在军中拥护曳落河的越来越多,而他今年只有十七岁”阿卜杜望着韩彻道。
韩彻明白了,阿卜杜已经老了,他有这种忧虑就说明他不仅身体老了心也老了,他已经不适合在做这把利刃的主人,这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需要一个年轻的首领一个血气方刚的首领,想当年,年轻的阿卜杜取代了他的老首领,如今年老的他也到了担忧被取代的时候。
“没问题,只要你同意出兵助我夹攻突厥人,我就帮你毁掉这把刀”韩彻如此说道,可他心里掂量的确是另外一回事。
阿卜杜吩咐曳落河与韩彻商谈合作的事情,他没有怀疑,因为此时正合他的心意,他太急于和韩彻较量,第二天一早就来到了韩彻的大帐。
“又见面了呢,抱歉我说话直接,因为不管怎么委婉你都会吃惊,我一定会打败你”曳落河微笑着招手示意,双眼熠熠生光,新鲜的就像早晨的太阳。
“我不会吃惊,第一次见面你就写在脸上呢”韩彻道。
“洞察力真不错”曳落河笑道,话刚说完便以掌为刀向韩彻削来,韩彻轻点地面,飞身而起向后掠了两丈,避开了掌锋。
“好俊的轻功”曳落河邪邪的一笑,又逼了上来。
正在这时阿卜杜带着几十个回纥勇士端着弩机冲了进来,把二人团团围住。
“我只想和他单挑,不需要你们插手”曳落河道。
“曳落河,我们的目标是你”阿卜杜刚说完,箭矢就如雨般飞了过来,曳落河挥掌砍飞无数支箭矢,仍然身中三箭,箭矢上都涂上了强力的迷药,在这种伤势下,曳落河还砍伤了十几个回纥勇士。
“夜煞,你这么做我看不起你,你辱没了你的威名”曳落河笑道。
“我该告诫他们要行事低调“韩彻笑道”小子,我不是夜煞,夜煞是我的手下”。
曳落河还没来得及回应,便倒在了地上。
韩彻回到大帐后,卫清河和秦虎悬着的心才放下,虽然一切按计划进行,他们还是担心会有差池。
“没想到阿卜杜居然舍弃了曳落河,这小子为他立了多少功”秦虎道。
“碍事的家伙不管是谁都要打倒这才是阿卜杜啊”卫清河道。
“秦虎,今晚你就回军中待命,随时准备援助我们”韩彻道。
“你想救曳落河?”卫清河道。
“没错”韩彻回道。
卫清河点点头,他们两的对话总是这么简短,一旁的秦虎却是云山雾罩,急忙问道“我们不是来借兵的吗?救了曳落河岂不是得罪了阿卜杜?再说曳落河还是爷诱捕的”
“爷是想让回纥这把利刃永远为我们所用,阿卜杜这条老狐狸可不及曳落河可靠”卫清河笑道。
秦虎似乎还不敢相信,看看韩彻,见他脸上也挂着笑容,便知卫清河所言不假,叹道“险招,险招,这比我在黄河做绿林好汉的日子还刺激”。
阿卜杜为了掩盖自相残杀的事实对外宣称曳落河是因为叛变才惨遭肃清的,并且要在军中当众行刑,以达到杀鸡儆猴的效果,一石二鸟之计是这个老狐狸的惯用伎俩。
曳落河手背在后面,全身被捆得结结实实,身上的斑斑血迹已经晾干,脸颊苍白,眼神却依然锋锐。
“你们都给我好好看着,这就是谋反人的下场,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不守规矩,再强大的军队也会沦为乌合之众……”就在阿卜杜慷慨陈词的时候,一个绝美的西域少女冲上台来,高鼻深目,比汉人略白的肤色,琥珀色的眼眸好似注满清水,栗色的波浪长发披在肩上直到腰际,虽说还是少女但常年吃肉喝奶的生活习惯,已经让她发育的很好,身穿一条湖蓝色紧身毛呢长裙,裙摆,袖口,领口都滚上了雪白的滩羊毛。
“阿爹,求你别杀曳落河”原来是阿卜杜的女儿迦叶,说完眼里的那汪清水就溢出来了。
“你来这做什么,快回去”阿卜杜斥道。
一个小姑娘确实没什么力量,她很快就被回纥勇士给带下去了,她一直喊着曳落河的名字。
“下辈子一定讨你做婆娘”曳落河当着众人喊道,脸上还挂着浅笑,丝毫不在意别人的眼光。
韩彻要上台行刑,阿卜杜自然没有理由拒绝,毕竟他是身份尊贵的客人而且诱捕曳落河他功不可没。
韩延抽出长刀砍向曳落河,落在地上的却不是他的头颅而是碎成几段的绳子,曳落河抬起头看着韩彻。
“回纥最勇猛的少年,拿出你的本事吧”韩彻笑道。
“八皇子你这是做什么?”阿卜杜吼道。
听着他的吼声,卫清河不自觉的往韩彻身边靠了靠,把长剑抽出一半,做好随时可以应战的样子。
“跟着你这柄利刃发挥不了作用,我自作主张替它换了个主人”韩彻道。
这时只听杀声震天,秦虎带着大军杀进来了,曳落河振臂高呼,他曾经的部下也反抗起来,以前想投靠他的兵士也纷纷倒戈,阿卜杜的部队很快就被清洗干净,曳落河成了回纥雇佣军新的首领。
这次换做阿卜杜上了断头台。
“曳落河,如果你饶我阿爹一条命,我就跟了你,如果你杀了他,我恨你”迦叶走到台前道。
“放了他”曳落河挥手示意。
“放了他会后患无穷”身边的人提醒他。
“我有人质在手怕什么”曳落河一把把迦叶拽进怀里笑起来。
看着曳落河搂着迦叶,韩彻更加欣赏这个少年,也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了。
“看来我要重新送份大礼给你了”曳落河道。
“礼尚往来,保你只赚不赔”韩彻道。
三天后,韩彻和曳落河前后夹击攻下了张掖城,把突厥人赶到了漠***彻夺回了城子,曳落河得到了大片牧场,韩彻上表奏明朝廷,设立朔方节度区,推荐了杨正则做节度使,皇上准奏,交接过后大军开拔往长安进发。
韩彻却没和大军一起,他让秦虎和卫清河押着大军,自己带着林奈骑着快马日夜兼程赶往长安。
上元节酉时,他的马儿停在了金玉满堂门前,这个时辰在平时已算晚了,但是在上元节,狂欢才刚刚开始,韩彻以为刚好,可进去后问了店小二才得知林家小姐确实来了却因为一些事故已经回去了。
韩彻失落的走出来,望着路上川流不息的人群,长安的繁华更反衬内心的痛苦,七昼夜不眠不休,却还是没有见到她。
“爷,我们回去吗?”林奈问道。
不回去又能如何?他总不能在这个点跑去林府吧,他是个理性的人,尊重礼制,从不会放任自己的冲动,否则他也无法约束自己的权利,自己的军队,自己的事业。
“是”字已到了嘴边就要脱口而出,他却临时换成了“不”字。
“不,我今晚一定要见到他”韩彻道,疲惫的眼睛里又开始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