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老爷回来了”丫鬟莺时的声音把穆颜从回忆里拉回来,不知何时夜色已吞没了一切,她裹上披风端了把行灯去府门口接父亲,这是她从小到大的习惯,守在家里的人有人可等,出门在外的人有人在等都是人生莫大的幸福。
“爹爹,爹爹”看到父亲正穿过花园中的小径走来,穆颜锐声喊着。
“回来了回来了”林仁坡用略微沙哑的声音应道。
一应一答间父女两的心都变得温暖踏实,两人有说有笑的谈论着这一天各自遇到的琐事,一般是穆颜啰啰嗦嗦的说,林仁坡不厌其烦的听,他觉得女儿这些针头线脑的闺中琐事和国家大事一样让他牵挂。
“爹爹,我听修能展越说吴王韩厥谋反了,您又要出征了吗?”穆颜问道。
“没办法,爹身为大将军,疆场就是第二个家”林仁坡道。
林穆颜知道守家为国是爹爹的职责,一个战士离开战场就像一张好弓挂在了墙上从此失去了价值,所以她的任性妄为从来都没用在这件事上,可今天她的心里就是很不情愿,很难受,完全压制不住心里的埋怨,眼泪竟夺眶而出,由着性子嚷道“我就是不想让你去”。
“我女儿怎么还哭了呢?多大的人了?”林仁坡揽着她的瘦肩道“爹走了还指望你守着这个家哩,这么爱哭,不济事”。
眼泪流出来了,心里也就不那么难受了,穆颜把本来想一股脑全倒出来的埋怨又生生的咽了回去,她知道爹爹的脾气,山一样的男人,视责任为生命,说什么都没用的,自己的任性胡闹,反而让他心里过意不去,看到爹爹的两难,他便心软了。
用完晚饭,林仁坡照例去看穆颜的外公,外公已过了七十岁,脑子糊涂,所有的人事都已忘记,连穿衣,梳头,吃饭,睡觉都无法自理。
“外公”穆颜嬉皮笑脸的喊道。
“淑离来啦”外公笑着应道。
“哎,淑离淑离,就记得淑离”穆颜叹口气坐到旁边的椅子上,淑离是她娘亲的名字,外公每次都认错,穆颜也就懒得在纠正他了。
“爹爹,她不是淑离,是穆颜,您的外孙女”林仁坡解释道,他好像解释一千遍也不会厌烦。
“那你是谁呀”外公问道。
“我是你女婿仁坡啊”林仁坡回道。
“哦,不是进京赶考了么?”外公道。
“爹爹,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林仁坡边回道边把他扶到床上躺下,穆颜不用父亲交代便背过脸去,她知道父亲又要帮外公擦洗身体了,虽然可以让下人做,但他只要有空总是亲自做。
“爹,我以后就想找个你这样的人做相公”穆颜道。
“我有什么好?”林仁坡笑应道“以前年轻的时候总是太忙,很少有时间陪你娘,但是你娘从没怨过我”
穆颜虽然对她的娘亲没什么印象,但是从爹爹和奶妈的话中可以听出娘是个顶好的人,尤其是奶妈,总是嚷着“你怎么一点也不像你娘”。
“你跟我娘都是顶好的人,为什么生了我这么自私任性的女儿呢”穆颜道,心里不禁为先前的任性有些自责。
“谁说的,我女儿这么好,又善良又勇敢”林仁坡道。
“我有吗?”林穆颜都不禁笑起来了。
“有,只是还没表现出来而已,但爹看得出”林仁坡道,勇敢坚强都是好品质,但他希望穆颜永远用不着,只有痛苦和艰难才需要勇敢与坚强。
“爹,明天就是上元节了,你希望我遇着个什么样的人?”穆颜问道,她心里就浮现了八皇子韩彻的脸,她只是希望爹爹的要求能与八皇子接近而已,没想到林仁坡回道“你喜欢就行”。
“就这么点要求,我找个穷光蛋你也愿意?”穆颜反问道。
“想当年爹也是个穷光蛋,你娘是大家闺秀,却也无怨无悔的跟了爹,凭着我们的双手最后不也什么都有了?”林仁坡道。
“那是爹您厉害”穆颜道。
“就算你们不厉害,爹也养的起”林仁坡道。
穆颜从十四岁变成了十五岁,长安城的上元节还如往年一般繁华富丽,时光能蹉跎了人却似乎蹉跎不了这盛世半分,今年穆颜因有了自己的小心思,对市井的热闹便全不在意,把丫鬟小厮全支走了,自己一个人去了金玉满堂。
金玉满堂依然客满如潮,喧声如沸,穆颜点了去年相同的小菜与花茶,想要重温去年的记忆,节目比去年更精致也更丰富了,增加了天竺和百越的歌舞还有暹罗的杂耍,金玉满堂就是长安繁盛的缩影,那三个头牌,经过了一年的打磨,都褪去了去年的稚嫩青涩,技艺又精湛了不少,就像那鲜艳的花朵,美丽已快接近极致,穆颜却没心思看表演,四处张望,但八皇子却始终没有出现,连传言中要大出风头的徐妙仪也没出现。
“也许他早就把我忘了吧,或许经过这一年他又爱上了徐妙仪?”穆颜心想。
“或许他从来就没把我放在心里过,所做的事情不过是取悦姑娘的惯用伎俩,也许他给成百上千的女孩子送过东西”穆颜开始怀疑。
“我竟然在幻想一位皇子的爱!他身边百媚千红,哪会独爱一种”爱情让人自卑,穆颜开始自我否定。
“他连话都没跟我说过,我怎能寄希望于一杯茶水?我怎么会这么天真?我这一年是怎么过来的?”穆颜回忆着这一年来对八皇子的关注,最后把自己弄得很失落。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啊,西北正在打仗这些贵公子却只知道饮酒作乐”穆颜身旁的客人叹道。
“听说又丢了敦煌,酒泉两个郡”他对面的客人道,两人应该是朋友。
“是啊,河西四郡丢了两个,朝廷也不得不重视起来,听说把八皇子派去了”穆颜身旁的客人道。
“八皇子去了?那准成了,这次肯定能把突厥人打跑”对面的客人道。
“这次若再打了胜仗,我看太子的脸上就更无光了”穆颜身边的客人道。
“可不是,这半壁江山都是八皇子打下的,可太子爷命好,含着金汤匙出生,你说这八皇子就真没有野心么”对面的客人道。
“有野心又能怎样,就算没了太子,那不还有个十皇子么,十皇子的母妃王夫人正得宠,据说皇上也起废太子的心了,说什么太子太胡闹,性子不像他”穆颜身边的客人道。
“你不想要脑袋么,这是什么地方,也敢胡说”对面的客人轻声斥道。
穆颜身边的客人赶紧住了嘴,两人看看周围,见没人注意他们才舒了口气,也不再谈论政治,专心看表演了。
穆颜知道陇西正在打仗,却不知是八皇子亲征,听了他们的话后心里既为他担心又有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复杂极了,怪不得徐妙仪也没来,她一定早知道八皇子去了陇西,看来空欢喜一场的不止自己啊,既然如此,留在这里也没什么趣味了,便想离开,忽听前方一声巨响,吓得手一抖,茶泼出了一些,赶紧起身望向前方,只见桌椅板凳倒了一地,杯盘狼藉,原本拥挤的客官都往后退,戏台前空出了一大块场地,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身着青绿圆领道袍,头上梳着两撮发髻,圆瞪双眼,双手各执一金环,正飞出一脚把另一个人踹出两丈远,艺妓们显然是见过大场面的,并没有受影响,戏台上依然歌舞升平。
“好”一人鼓掌喝彩,穆颜循声望去,只见道袍少年身后不远处,坐着个俊朗少年,眉清目秀,白净的像个娘子,身着黄色直裾,外面罩着素白大氅,头戴玉冠,腰系蹀躞带,看打扮不像寻常百姓。
“怎么回事?”穆颜问身边人。
“好像是偷了那位爷什么东西吧”身边的看客回道,语气并不十分肯定。
正在这时那道袍少年又是一脚,把那人往门口又踹了两丈,迎着光亮,穆颜才看清被踹的那人正是常年流连平康坊的流浪儿,这孩子手脚不干净,连穆颜也被他偷过一次,她也觉得这孩子确实需要教育教育,不然会从小恶变大恶,因此也没打算插手此事。
这时只听身边人叹道“这孩子今天恐怕不得活了”。
“为什么?”穆颜不解的问。
“打他的人正是江湖上号称金轮童子的颜思齐,这孩子根骨奇佳,小小年纪武艺甚高,已经放翻了很多前辈,但是心肠歹毒,以杀人为乐,今年不过十二岁,据传已完成了百人斩”身边的人道。
穆颜不由得十分气愤,这小流浪儿再怎么招人讨厌,也不过是生活所迫,并非为了作恶而作恶,小小的教训一下自然没问题,如何能要了他的命?如今看来急需被教训的是这个颜思齐。
穆颜刚想过去,就被身边人拦住了,道“小姑娘,奉劝你一句,你可别瞎好心,那边那个穿素白大氅的是太尉李泰的儿子李陵,皇后可是他亲姑姑,正经的皇亲国戚,可不要为了一个野孩子惹祸上身”。
穆颜点点头,表示自己会有分寸,她确实心里已有了计较,但绝不是想倚仗他爹的力量,她不想给爹惹祸上身,金玉满堂是个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地方,刚才她东张西望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华山派的长老钟离,他来这里只会为了一件事—赌博,钟离是华山的三大高手之一,但因眷恋红尘,待在山下的日子比在山上的还多,对功名不热心,因而世人都只知华山掌门青松子,二师叔陆离,甚少人知道还有三师叔钟离的存在,穆颜因为她爹的缘故,对江湖还是略知一二的,她快步走到那童子面前笑道“小弟弟好身手,只不过打死一个弱不禁风的流浪儿可称不上英雄好汉”。
“不要碍事,否则连你一起打”颜思齐道。
“你这孩子这些年看来只学了武功没学礼貌啊,江湖上都说你完成了百人斩,原来尽是我们这些妇孺幼童,照这么说厨子也算是武林高手了?”穆颜笑道,看客中胆子大的都忍不住笑了。
颜思齐到底年纪小,沉不住气,不知穆颜在激他,只觉自己丢了面子,怒道“你胡说”。
“胡说?”穆颜指指流浪儿又指指自己“我们哪个会武功?你若想让我们大家心服口服承认你这金轮童子的名号并非浪得虚名,你就到天字号房找钟离老头”
“哼,你等着”颜思齐一边说一边已轻点地面,飞身而起,踩着人头,飞上了二楼的阑槛,身形一闪进了天字号房,众人都举头望着,房里却一直没什么动静。
穆颜心里忐忑不已,以为自己的计策没有见效,正想拉起流浪儿赶紧跑,只听楼上一声巨响,颜思齐从窗户里飞了出来,重重的摔在了一楼的地板上。
天字号房因为窗户破了,因而传出了钟离的声音“继续继续,押大押小?!”
颜思齐躺在地板上,嘴角流血,想站起来却似乎伤的很重竟爬不起来,两个小厮赶快把他架起来扶到一旁的椅子上休息,穆颜不敢久留,赶紧扶起流浪儿就想走。
身后一个声音响起“站住”。
穆颜回头,只见李陵正冷着脸立在身后。
“叫我何事?是你们技不如人,我可没有…..”穆颜道,还没说完便被李陵打断。
“上面”李陵道,用手指指二楼。
穆颜举头看向二楼,吃了一惊,刚才情势紧张,竟没注意到二楼栏杆后还立着许多人,正中间的是一个少年,约莫十五六岁,身着红色直裾,外面套着灰色的貂皮大氅,头戴紫金冠,剑眉星目,鼻梁高挺笔直,犹如大理石雕刻般精准,嘴角往上翘,神色虽冷,嘴角却仿佛一直带笑,身旁的女子好似无骨似的偎在他肩头,冷冷的盯着穆颜,少年的左后方立着一位身材结实的少年,高鼻深目,琥珀色的眼眸,金色长发,是位西域勇士,右后侧是一位眉目清秀的少年,身着浅蓝道袍,身后背了把长剑,头上简简单单的绑了个道士的发髻,但是穆颜一眼就看出她是女扮男装,这群人气势逼人,似乎来头不小,穆颜心里紧张极了,若他们不讲理,自己也毫无办法。
“你叫什么名字?”那少年问道。
穆颜只当他是想留下自己的名字以便秋后算账,便不肯开口,拉着流浪儿就想走。
结果那少年,轻点地面,飞身而起,脚踏栏杆,一个起落,竟落到了穆颜面前。
“让开”穆颜斥道。
“告诉我你的名字”那少年道。
穆颜不理会他,拉着流浪儿就想走,可往左走,那少年便拦到左边,往右走那少年又拦到右边,眼前尽是躲不掉的胸膛,看热闹的人都喧闹起来,穆颜只觉尴尬,脸上如火烧一般,情急之下,解开披风与那人少年动起手来。
穆颜受过爹爹的指导,学过三招半,伤人不行,自保足以。
但在这少年面前却远远不够,三招打完,穆颜的手腕脚踝已被他摸了个遍,手还被他紧紧的攥在手中,穆颜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道“跟女人一般见识,不像个男子!”
那少年便松开手,穆颜又气又恼拉起流浪儿便走,路过那少年时,他没有在阻拦,手却轻轻一挥,拂去了穆颜的耳坠,穆颜也管不了那许多,不想在多生事端,匆匆的走了,只是耳朵还在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