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很有趣，颠覆了我的认知。没有日月星辰，维系着这个世界的能量的便是那些灵气、元气。还好，某些物理定律仍然有效，而数学……数学应当是所有可知世界的通用语言，现在看来，应该是这样。这个世界便是这样，既熟悉又陌生。
但我真的很想念星空、朗月。
——下历5008年冬永城灵秀王府
长顺街是很高贵的街道了，因为位于永城的内城。永城是皇城，大商帝国的首都，能居内城的人，当然是贵人。能在内城行走，对于中城的人而言，那是很荣耀的事。而对于外城的帝国人而言，基本是没有可能的。
曾师南其实不喜欢内城，只有高雅的茶楼，华丽的餐厅，甚至连店家小二也是仪态端正，彬彬有礼，更不用说往来行人，都是小心翼翼，道貌岸然。但他觉得缺少生气，总觉得很虚假，所有的人似乎都带着一张面具，这哪里是真实的人间嘛？不过从去年开始，秀王府外街对面不远处居然开了个朴实的小面馆，而且味道也还很不错，让他很是欣喜，所以他就常去这个面馆吃面。
曾师南在廊边的老位置坐了，不一会老板便端上热气腾腾的小面，他取下钱袋，仔细数出十个铜子排在桌上。胖乎乎的老板笑道：“您老慢用”，便收了铜子。
不远处王府暗红色的围墙因年久失修而墙皮脱落，零零散散四处漏出暗黑色的灰砖来，显得有些粗鄙、沧桑。但侍卫依然笔挺，面无表情地立着。行人有意无意远离绕开，似乎觉着那王府散发有晦气。
曾师南叹口气，将那绿绿的葱花一粒一粒挑出，因为等会他要拜见秀亲王殿下，不能失礼的。慢慢吃完面，把面汤也喝了干净，很是满足。呆坐片刻，又摸出一枚奇异果慢慢咀嚼，消了嘴里可能有气味，便站起身来，仔细检查了一下衣冠，确认没有问题，便往街对面的王府走去。侍卫也是老熟人，例行公事简单检查了一下，便轻轻地拍响了门环，他便在门口静静地等待。整整十二年了，每个月的初一，十五他都会来让侍卫拍响秀亲王府的门环。这次应该是最后一次了拍响这个熟悉的门环了，不是因为他太老了，也不是因为他要离职，而是因为只剩下最后一本书了。这本书此刻就在他的怀里。
他本是秘书监秘书郎——也就是帝国皇家图书馆的一名小官员，从六品。秀亲王六岁也就是经天罚后，给秘书监下了个便条，让每个月初一十五送十大车书，直到送完所有藏书为止。结果每次都是一个车队，场面壮观，内城人尽皆知，开始官员贵族还私下议论，后来就再没人关心。谁知这一送就12年，本以为这月初一已经送完所有藏书，前日他在摆放从王府运回的最后一批书时，发觉785号书架与墙面缝隙里遗留了一本。这本书已经发霉了，且既有目录也没登记过。他仔细修复了，并重新进行了登记，觉得还是应该给秀亲王送来。这本书内容其实也不算很好，只是三百余年前一位叫余之描的帝国研修院学生，还在超凡境挣扎时，为了加速凝神，从而达到入量河修行的标准，自行创造的一些炼神小手段。所以这本书名字也叫《关于炼神的一些小手段》。
门咿咿呀呀打开了，老门房也没看他一眼便自行回到房里，半躺在椅子里，偶尔摸一颗花生慢慢剥了扔嘴里，再滋一口老酒，舒爽得来脸上深刻的皱纹挤成一团。这个时候，曾师南总是很好奇，能让老门房这么满足的到底是什么酒。
再次检查了一下衣冠，曾师南便穿过仪门往正殿走去。
据他观察，王府的人其实很少，大小管家、侍卫、嬷嬷、侍女、园丁等，不过几十余人。十多年过去了，这些人也留下了岁月的痕迹，因为除了侍卫中的一二人，其他的都是未入量河的凡夫俗子。
远远地便见一袭白衣的秀亲王正在正殿外的回廊上盘坐着写字。第一次见到秀亲王时，那时亲王才6岁，站在嬷嬷身边，虽然伺候的宫女仆妇很多，但总觉得他似乎很漠然很孤单。印象中亲王一直偏爱白衣，纤尘不染，黑黑地长发也只用紫色发带简单的捆扎了，披在肩上。随着他慢慢长大，曾师南有一天突然发觉，秀亲王绝对是永城甚至帝国独一无二的美男子，不仅相貌美，而且气质上有着说不出的韵味，只是眉宇间似乎总有一股散不开的淡漠、孤独亦或是忧虑。曾师南曾经对女儿叹息过，如果有一天秀亲王殿下能走出王府，一定会震惊永城人。当然，这是非常渺茫的。
曾师南一丝不苟参拜王爷，这是他坚持的，因为他是信奉正知思想，虽然，他从没有入过正知学院。但如同天下大多数人一般，正知精神深深烙刻在他的骨头里，成为一种本能。
秀亲王扔下笔，无奈地笑笑，道：“曾秘书，免礼罢！”
曾师南看了看亲王气色不错，心里也很愉悦，微笑道：“殿下风采依旧，甚好！”他不是拍马屁，也不会拍马屁。他骨子里刻着正知精神的“诚”字。
他双手奉上书，简单说明了来意。秀亲王按照惯例赐坐上茶，同时抱怨道：“老曾啊！你也是老熟人了，实在不必搞这一套嘛！”
曾师南笑笑，他有自己的坚持，淡然回道：“殿下，礼不可废！”
秀亲王摆摆手，看他正襟危坐，忽起了促狭心思，道：“秘书郎学识渊博，看看我这幅字如何？”
曾师南细细观看，心里点头，殿下书法早已然大成，再看内容，不禁皱起眉头，只见雪白的皮纹纸上写下一句话“黑格尔说，绝对的光明，如同绝对的黑暗。”他思索良久，道：“微臣不知此人，只是这话有些偏颇。”
秀亲王微微一笑，吩咐一旁的侍女润儿、裳儿收了纸笔，道：“这人应该也是个大贤者。”润儿和裳儿是他的贴身侍女。
曾师南心底叹气，一时不知道该怎样说话，便沉默起来。秀亲王这些年来也了解这秘书郎确为不善言辞之诚实君子，便道：“曾秘书有话但讲无妨”。
曾师南想了很久，觉得还是应当说一说，便认真道：“殿下，微臣以为，殿下已历天罚，若再经祭审，很是不公。微臣欲奏明圣上予以免除，想来诸臣、正知学者定会予以支持，陛下和正知山也当会赞同。殿下亦应上表陈情的。”
秀亲王闻言望向远方，大好天气下，皇城中央高达百丈的正知碑很是清晰，似乎俯瞰着永城，俯瞰着帝国。他淡淡一笑，虽然秘书郎单纯了一些，但却是好意，让人心底温暖，道：“谢过曾秘了。”顿了顿，又道：“孤自天罚起，已被圈禁12余载，眼中所见，不过王府这片天空。虽不能若常人一般修炼，却好在读了些书，也不算浪费粮食。自古以来灵元不两立，余身负元域魔族血脉嫌疑，便是原罪。故请曾秘不必费心，枉受委屈。”
十二年以来，其实两人并无多少交谈，甚至连君子之交都算不上，曾师南恪守臣之道，从不僭越，只是人与人之间便是那么奇妙，有些人，天天见面，依然形同陌路，而有些人，则不过偶见一二，却知对方某些所想，某些坚持。
曾师南叹口气，默然良久后拜辞而去。出门之时，王府管事杨观送上一壶酒来，道：“曾秘书不必拒绝，王爷说，十二年来，您按时送书298次，加上本次共299次，未有一次懈怠，虽说在您看来是本分，但在王爷看来，却也只得一壶酒聊表感激。权作王爷至您府上走一遭回礼，好歹凑个300整数。”曾师南淡然一笑，接过酒壶飘然而去。
秀亲王慢慢翻看这本《小手段》，这个作者余之描，头脑还真是不错，以他现在的眼光来看，也算是一本辅助修炼神识的好书了。要知道，这十多年来，皇家各类藏书何等丰富，他已经全部读完，甚至连档案、笔记、研修生的作业、入学试卷都看过，所以其眼光还是很准的，说是好书，那对他便是好书。
读书思考时，是最不能感觉时间流逝的。不知不觉，已至中午，大管家韦仲带领一干仆人安排好膳食，前来提请用膳。
秀亲王当初是有些不大习惯这个排场格调的，因为原本那个世界他虽偶有这样排场的饭局，但天天这样搞，顿顿这样搞，还真是觉着累得慌。当然，原本世界的他名叫商逆，只是一个人工智能方面专家，商逆这个名字也只在业内小范围流传，有此不适也自然。但是现在，他名字叫商秀，大商帝国第十三代君主圣皇弘帝钦封的超品秀亲王。虽然早就是既定事实了，不过，他自我认为，还是商逆。
商逆吃饭速度很快，从来到这个世界只有六岁商秀的躯壳开始。教习嬷嬷无数次纠正他吃饭的仪态，遗憾的是他总是改不过来。直到现在，教习嬷嬷还是提示他，殿下，毋流歠，当食不叹……大管家韦仲这时也是满脸严肃不作一声。
商逆很快就放下碗筷，漱了口，捧了茶杯，轻轻缀口茶水，问道：“老韦，咱家还有多少钱啊？”
韦仲微微一怔，回道：“殿下可要是要看账本？”他心下还是很诧异的，十多年来，殿下基本上从来没有就钱财问题问过一句。
商逆淡淡一笑，道：“取来吧，一会搁书房去。”不知道自家有多少财产，还有半年十八岁了，有些事情要开始准备了。又想起今日是十五，便吩咐润儿、裳儿安排祭奠。
十八岁对一般人而言很重要，那是成年的标志，所以，每年都有各种豪华浩大的成人礼在贵族圈举行，这已经成为一种奢靡攀比的风气。只是对商逆而言，十八岁，却是意味着有极大可能是他这一世的人生终结点。因为，他会被审判，可能被绞死，然后人们会将他的尸体焚烧，以祭奠丧生在魔域边荒的英灵。这缘于他可能身负着魔域精灵的血脉。事实上，在他来到这个世界时，原来六岁的商秀经历了严酷的天罚已然死去，商逆只不过是一个魂穿作弊的冒牌货。商秀没能通过天罚，按照正知山贤者发布检测标准，他身负魔域血脉是一定的——这便是他自嘲的原罪。
秀亲王府其实比曾秘书看到的要大很多，规制是亲王府的最高标准，有正殿、寝宫、花园、圣殿、仓廪、修炼场等。标准配置应当在两百到三百人之间，不过这里除开值守侍卫，只有六十余仆人，所以偌大的王府有冷冷清清，很多地方显得阴森。现在，时间已是初冬，树叶凋零，枯枝掉落，侍女润儿、裳儿一前一后踩着枯枝咔咔作响，走在中间的商逆倒是毫无生息，似乎身体没有重量。园子的尽头便是孤零零的圣殿，其实主要是祭奠祖先的地方，当然，还有三圣人，无上天帝、正知的牌位。正知成法规定每月十五均需祭奠，是为忠孝之道。
润儿推开陈旧、笨重的木门，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裳儿进屋焚起檀香，润儿取了丝巾递给商逆，便和裳儿退到殿外关上大门等候，留下商逆独自一人祭奠。祭奠第一步就是要擦拭每一个供奉牌位，完成后便是念诵一遍祭文。因皇家祖宗牌位牌位多达五百有余，所以得花不短的时间。祭文乃正知山的亚圣所作，约一万余字，也要花点时间。所以，每次祭奠几乎都要耗时半天，也就是从中午到傍晚。
牌位按各代各支整齐排列，最顶层为无上天帝，第二排为三圣人，其下为正知二字牌位，代表的帝国以正知精神治国。第四排为开国皇帝，其后一直排列至商秀祖父一辈烈帝一代止。一眼看去，密密麻麻，让商逆想起多米诺骨牌。商逆没有一丁点擦拭牌位的意思，来到第三排，取下正知牌位，手上发力，坚硬的黑檀木牌位碎裂开来，来到祭台前连同丝巾一块扔进香火炉里，看着升起的火焰沉默下来。良久，他三鞠躬，打开门便头也不回出了圣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