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宫中每天早晨最热闹的地方肯定是皇后娘娘的承乾宫了。云鬓这样想着,俯身向端坐在承乾宫正殿尊位上的帝后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出门时母亲一再嘱咐她,你父王也在,加上你这是嫁人后第一次拜见,礼一定要行,而且要行最大的礼,才好叫人觉得你更懂事,更懂礼。
高高坐着的皇后果然十分开心,眉眼都笑的弯弯的,给人感觉尤其和蔼可亲。连一向对云鬓没什么好脸色的渊成帝此时也露出些许欣慰的笑意。云鬓心想,若是给不知情的看到,定会觉得此情此景是何等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然而云鬓从一进殿心里就很是别扭,如同鱼梗在喉。只因长阳乖巧的立在郭夫人身后,明艳动人灼灼其华。
好在云鬓已修炼的有些道行了,不动声色的捧着一只雕龙刻凤的四四方方的香罗木盒子,侍婢将盒子献在皇后面前,打开来一看,里面是一对大气华贵的牛角梳。正是启琰事先准备好的那对。云鬓巧笑嫣然,说道:沙地草原粗鄙,女儿没什么好东西孝敬母后,这对牛角梳触手生温,色泽圆润厚实,用来梳头可以按摩头部神经,缓解疲劳,而且造型大气尊贵,正应了母后统领后宫母仪天下的雍容气度,希望母后不要嫌弃。
皇后闻言假意嗔道:这丫头,说的哪里的话!难为你远走他乡还惦记着母后头风旧疾。你的孝心母后感动都来不及怎么会嫌弃。快过来让母后看看。
云鬓便踱着不疾不缓的步子走到皇后身前,这下离渊成帝也十分近了。皇后拉着云鬓的手,打量一番后同渊成帝说:陛下您看,公主出落的越发标致了!
渊成帝便将云鬓打量了一番,唔了一声:好似长高了些。眼里噙着几缕笑意。
皇后爱怜的说:这模样这气度,同当年的陈容华真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渊成帝嘴角僵了僵,黑亮的眸闪烁了一下,再望向云鬓时眸中的笑意黯淡下来。如此近的距离,云鬓将他这番微妙的表情变化看的清清楚楚。当皇后说她跟母亲年轻时如同一人时,渊成帝露出几分痛苦的神色,仿佛想起什么不愿想起的往事。云鬓猜想他肯定首先想起母亲年轻时的模样,然后忆起他与母亲曾经那样相爱,却终究因为某些事渐行渐远,所以才在一瞬间低落下来。云鬓已无心追究皇后说此话是无意还是有意,对父王与母后的过往愈发好奇,恨不能问问父王,叫父王给她一个答案。
皇后仿佛全然没有察觉到渊成帝神色变化,继续说:有公主这样如花似玉又孝顺备至的女儿,陈容华真是好福气,叫本宫好生羡慕。
阶下陈容华依旧是淡淡的表情,眉眼间透着几分疏离:皇后过誉了。
云鬓回头望了望母亲,却眼尖的看见长阳远远的立着,唇角的讥讽如同灯台上刺眼的火苗般,活跃的跳动着。心头涌起阵阵怒意,再看看殿内其他人,一张张妆容精致笑靥如花的面孔,丝毫不觉得赏心悦目。这些可悲的女人,挖空心思用尽手段,到头来能换来什么呢?不过都是一场虚妄。
想着,云鬓觉得有几分疲倦。
渊成帝却对她说:你随孤到偏殿去,孤有话要问问你。
云鬓一愣,旋即点头:女儿遵命。
偏殿之中。
渊成帝半躺着倚在蹙金出云龙纹枕上。命婢女沏了一壶热茶,端了两盘热腾腾的糕点,对拘谨的站在一旁的云鬓说:别站着了,过来吃点点心,那么早起来请安,还没用过早膳吧。
换做别的公主,肯定欢欣的扑上去,先腻腻的撒个娇,还是父王最疼女儿,然后毫无顾忌的大快朵颐。然而云鬓略施一礼,生疏而淡漠的立在一旁:女儿不饿,父王有话不妨直说。
渊成帝眉头微微一皱,竟徒然生出几分凄凉的感觉。云鬓还是定定的立在一旁。皇后说的一点没错,她好看的眉眼像极了她的母亲。她稚气未脱的脸庞,紧抿着的嘴唇,虽然低垂着眼睑,下颌却微微抬起,有几分傲气,也有几分倔强。这一切神色,他都在十几年前,从那张深爱的脸上看到过。
久久不闻渊成帝说话,云鬓终于觉得奇怪,抬眼看了他一眼。恰巧瞥见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
渊成帝道:其实也没什么事情。
云鬓更加摸不着头脑。
渊成帝干咳一声,说道:昨日典礼之后,孤叫来启琰同孤说了会话。
云鬓静待下文。
启琰同我说的话都比你说的多。渊成帝望着沉默的小女儿脑海中蹦出这样一句话。良久,终于叫他想起来一个话题:孤同启琰说,让呼羯部以后每年进贡粮食一千旦,牛羊马匹各五百。或者借三万兵给孤.....
云鬓惊了一惊,立时怒火中烧。未出嫁时为难我和母亲,出嫁了便来为难我的夫家,真是个好父亲!想着,云鬓更是抿紧嘴巴,怕自己说出什么话激怒了渊成帝,他便更有借口为难呼羯部了。
渊成帝顿了顿,继续道:启琰说他做不了主,要回去和屠臼子商量商量,你怎么看?
云鬓强按着怒意,沉声道:启琰说的是实话,他尚未即位,这么大的事情哪里做的了主。
渊成帝道:孤本以为他会立时拒绝....
云鬓声音冷冷的:父王乃是大渊的天子。呼羯小小部落,怎敢悖逆父王的意思。
渊成帝道:依你之见,屠臼子会不会答应孤的要求呢?
云鬓垂下眼睑:云鬓不敢妄议政事。
渊成帝摆手:无妨,现下又没有外人在。
云鬓抬眼看向渊成帝,挑了挑眉梢:恕女儿直言,就算呼羯部最后拒绝了您的要求也无可厚非。
渊成帝一点头:嗯,说下去。
云鬓道:首先呼羯不是大渊的附属国,更不曾归顺大渊,向大渊朝贺是以与大渊建交为目的,无非是为了边关稳定,免于战事。父王提的这两个条件,说实话,很是刻薄。呼羯不像大渊地大物博,沙地草原一年有三四个月的时间是很贫瘠的,粮食一千旦,牛羊马匹各五百,有可能是整个部族全年的收成。
见渊成帝一言不发,云鬓长吁一口气,道:请恕女儿斗胆,问一问父王提这两个要求的最终用意。
渊成帝恩一声,疑惑道:你什么意思?
云鬓直言不讳道:您也知道您提的要求对呼羯而言意味着什么。我是说,您提的这两个要求只是个幌子,一旦呼羯拒绝了您,您便会以此为借口发兵攻打呼羯,对吗?
渊成帝闻言,先是愣了一愣,随即哈哈笑起来:难怪别人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才出嫁半年而已,心心念念的便全都是夫家的利益安危了。
云鬓几乎以为自己猜对了,一颗心顿时揪了起来,幽幽道:父王难道不知,夫家的安危就是女儿自己的安危,若呼羯真的被灭,您觉得女儿能安然无恙的回到大渊?届时女儿又该以何身份苟活于世间呢?
渊成帝抬眼直视着云鬓,用异常诚恳的语气说:你且放心,父王从来没有攻打呼羯的想法,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有此一事是因为护国公得到消息,说呼羯部心怀不轨,大臣们便给孤出了这个主意,说若是呼羯部拒绝了传言便是真的,孤也好早作打算。
云鬓连忙道:护国公哪里得来这样荒唐的消息,草原各部对呼羯部占领的几大牧区虎视眈眈,呼羯部尚且疲于应对,又怎么会千里迢迢的来惹大渊。
渊成帝点点头:既然如此,孤便没什么疑虑了。你回去告诉启琰,只要呼羯部不先动兵,我大渊绝对秋毫不犯。
云鬓喜不自胜,忙跪下谢恩:多谢父王。
渊成帝道:你起来吧。朝贺典礼已经结束,一两天之后各部都会返程,趁这两天多陪陪你母亲。
云鬓听他提起母亲,几乎忍不住问出心中疑惑,嘴唇喏喏了半天,只默默叩了个头,说:是,还有.....女儿不能伺奉父王左右,唯有请父王善自珍重。
渊成帝一时间涌起思绪万千,最后只沉声道:知道了。
云鬓起身抬头望他一眼,见他两鬓染霜,额头眼角又添了许多皱纹,刚想多嘱咐两句,又想起他膝下儿女众多,哪里需要她不疼不痒的叮咛,便禁声退了出去。
出得殿门,云鬓还沉浸在对渊成帝的担忧中,突然听见有人惊喜的叫她:云鬓!
云鬓回身,霎时怔住了:鹏展哥哥!
太子鹏展意气风发的站在殿外台阶上,刚毅的脸上尽是笑意:早听说你回来了,一直不得见,今天终于叫我撞见了!
云鬓笑逐颜开,扑到鹏展身上:我听母亲说你大婚了。娶得是老鸿儒清心的孙女?
鹏展笑着点头:是啊。
云鬓笑嘻嘻的问: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见见我的嫂子啊?
鹏展揉揉她的头发,嗔怪着说:鬼丫头,谁让你回来也不找我,你嫂子回家乡了,今早刚走。
云鬓哦了一声,鹏展道:好了好了,别尽说我,你呢,你怎么样?
云鬓笑道:我好的很。
父王找你说什么了?
云鬓心中掠过一丝异样,抬眼去瞧鹏展的神色,却见鹏展面露担忧的问:你没有像以前那样激怒父王吧?
云鬓暗骂自己多心,摇头笑道:没有,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会再惹父王不开心。
鹏展连连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把你当做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了,有些道理我一定要教懂你,你虽然嫁做人妇,骨子里流的仍然是咱们大渊的血,关键时刻该站在哪边应当心中有数。
云鬓心里咯噔一声,仍是满脸的笑意:这话是父王叫你说给我听的?
鹏展不置可否,只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记得就行了。父王找我有事,等我回来再去找你。
等鹏展从承乾宫出来却没有寻到云鬓。云鬓跟陈氏说了一声,径直出宫回官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