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节潋滟湖畔
潋滟湖畔的蓝眸族人非常少,只有几万人。他们是近几千年才从墒州的某地迁移过来。他们是十几个家族的联盟,每个家族大的能有几千人,小的只有数百。笳所在的家族是其中之一。
这十几个小家族都偏好于种植和养殖,而墒州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土地都是崇山峻岭,环境和气候恶劣,各种野兽出没,虽然狩猎能解决温饱,但总令他们隐约感觉不太稳定舒心,好似这并不是他们想要的生活。于是,数千年前,这十几个家族不断地迁移寻找,最终来到天堂一般的潋滟湖畔。笳的祖先们沉醉于这里的美丽富饶,在这里养殖放牧,辅佐于黍麦的种植,最终定居下来。
潋滟湖是一个高原湖,湖水澄清泛碧,湖面轻波荡漾,浩瀚数十万顷。湖的四周是连绵的土丘,上面绿草茵茵,有片片树林点缀其中。
由于物产富足,生活安逸,人们更多的时间在清闲中度过。许多的时候,男人就坐在自己的门前,看着碧波万顷,看着无尽的草原,看着晴空白云,看着放养的牲畜,拨动弦律,随心情徜徉。而女人们,无论是劳作,还是同男人们一样清闲无事,都会顺着旋律,根据自己思绪,和歌吟唱。
笳就是在这样一个环境出生长大。和其他人不同的是,笳自小喜欢独处,喜欢一个人跑到很远处,或坐或卧,看草原、看湖水、看山影、看白云,遐思畅想。
笳有着秀匀的身材,墨绿色短发,有着一双湖蓝色的大眼睛。同其他少年背负弓箭不一样的是,他背的是一把弓状竖琴。
这里人们常用的琴有两种,都是二弦。
一种是传统的,其制法是:将一段合适的泡桐段,去皮修圆,将中间掏空,堵死一头做成一个音箱,然后按上一个枫木的琴杆,绷上两根琴弦。弦一般用一种蚕吐的丝制成。而在潋滟湖南方千里的一个温暖潮湿的低谷里,人们发现一种巨型蜘蛛的丝,经过蒸煮、浸泡、晾晒等工艺,制作琴弦特别好。这种巨型蜘蛛后来就被人们叫作琴蛛。这种琴需要一种叫细鞭藤的藤条做成弓子,并在弓子上绷上驼麋的尾毛为弦,用来拉琴。
还有一种琴是到了潋滟湖畔定居后发明制作的,是用极北面山区的云杉木的板,制成一个鼓型扁平音箱,同样是加一个枫木的琴杆,绷上用特定的牲畜肠衣制作的弦,或者是一种叫作音藤的芯制作的弦。这种琴一般只用来拨弾。
音藤是他们在迁徙过程中发现的。这种藤有指头粗细,与一种结着拳头大的苦涩果实的树伴生,条条藤枝从树上垂下,风吹动,发出音律的声响,由于风速的不同,藤条摇动的幅度速度亦不相同,竟像是万乐齐奏,非常好听。
无论是做琴弓的细鞭藤,还是做琴弦的音藤,它们的生长地距潋滟湖都十分遥远,甚至琴蜘生长的那个谷地都在千里之外,采撷一次十分不易。但琴是潋滟湖畔的蓝眸族人生活的不可缺少的辅助用品。因此,每隔若干年,他们都要组织一次专门的获取制琴材料的远征队伍。所以叫“远征”,是因为这一路要遇难涉险,要发生任何可能的战斗,甚至会受伤、死亡。
笳的琴不是这两种琴中的任何一种。他的琴源自于射箭的弓的样子,但又不完全等同于箭弓。这张琴整个潋滟湖畔只有一把,是数百年前一位老人突发奇想制作出来。这个老人在中年时的一次远方的历险中,在一山中见到一种不认识的粗藤,其上有一段枯藤让他心生感应,爱不释手。于是,经历千辛万苦将这段枯藤背了回来。经过几十年琢磨思考,老人把它制成了弯弓的模样,并摸索试验着配上了九根弦,每根弦的材质及粗细不一样,形成九个不同的音阶。这张琴只能拨弾,而且是用双手在琴的两面互相配合,同时弹拨。
由于操作艰难,音调复杂,老人自己尚未熟稔就去世了,琴便被搁置起来。几百年后,机缘之下,笳得到了这张琴。甫一入手,一种久违的亲切感油然而生,笳仿佛就是这张琴的主人,轻撩重拨,或细雨蒙蒙、清风如沁,或雷声隆隆、金戈铁马。笳再也放不下这张琴,并给这张琴起了一个名字:星空。
笳和同龄的一批少年即将进入行冠礼年龄之时,潋滟湖畔蓝眸族各家族的长者们决定,不派人到塬了,那里太过遥远。他们决定,自行冠礼之后,直接组队向西南到达神谕的高原,迎接“梦幻之门”的开启。那样,路途要近很多,而且危险性也小许多。
然而,笳可不这么想。他渴望更广阔的天地,更辽阔的天空。潋滟湖畔已经没有他的一合之敌。虽然他从未认为自己是整个蓝眸族少年中最出类拔萃者,但坚信自己肯定是站在顶峰诸多人物之一。他要去证实自己。而实现这一点,只有到塬,到塬去参加冠礼,参加冠礼中的蓝眸族少年勇士的争夺,并获取胜利。
笳出发了,一个少年一张琴,踏上跋涉十万里的征途。
走出若干里路,在真正离别潋滟湖畔高原的时候,笳回首,一首歌从心底发出,伴随着琴声在青山绿水间荡漾。他流下了泪水:
我从未感觉这样惆怅,
是因为就要离开家乡?
离去后就不会再回头,
心底升起无限忧伤;
这美丽的地方养育了我,
为什么要决心背井离乡?
有一种召唤在不停地诉说,
讲述着少年应有的肩负;
虽然有心脏鼓动着热血,
少年还在潋滟湖畔彷徨,
热血为远方的呼唤而沸腾,
我在心中铭刻下思念;
前途有多么艰险遥远?
离别的感觉为何如生命将息?
少年的无畏有谁能知晓?
我在向家乡告别一切。
笳的泪如泉水般涌出,但当目光与潋滟湖的绿、天空的蓝相交融的时候,在浩瀚之中他感到了渺小。他想:我从此无泪!
路归路;途归途。
笳遵循着长辈们的教导向东南进发。长辈们告诉他,这样你会走到依傌河畔,然后沿着依傌河岸逆流而行,就不会迷失方向。塬,就在依傌河的源头。
笳就这样走着。山水相间,昼夜交替。
他夜宿昼行,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子。有一天,在一个山涧间,山对面一只黑纹黄金虎挡住了他的去路。涧底,一泓溪水湍急奔流,激起层层浪花。这是涧间山腰唯一的一条路。一人一虎隔溪相望,彼此观察试探。虎阵阵咆哮,笳冷静无语。
黑纹黄金虎动了,跃跃欲试,要跨过山涧。笳抬头望去,上面几条藤枝款款垂落,随风轻轻摆动。虎身势一顿,纵身跳起,飞跃过涧;笳向上一窜,双手抓住事先看好的一条藤,脚猛一踏地,飞身而起。一人一虎,在山涧空中交错而过。错身刹那,那虎还来得及回头咆哮一声,而笳则报以微微的笑容。
陡然侧面山顶传来暴喝:“好身手!”
山涧两侧刚刚分别落地的一人一虎,身形还未及站稳,听到喊声同时一愣,举目望去:远处山顶隐约一排人影,大约及百,正一起看向涧下。笳没有感觉到什么,虎却是转身没有了身影。
笳攀藤到了山顶,走了过去,一支几百人的队伍呈现在他的眼前。
一个铁塔般的少年走到他的面前,称赞道:“好身手!换作我,不可能像你那么灵巧地跃过涧去。”
笳笑笑说:“那你会怎么办?”
少年也笑了,说:“我会在原地等着那只虎。”
笳面上略显惊讶。
少年说:“我来自墒州茅菒。我们是到塬参加冠礼的。”
笳说:“我来自潋滟湖畔,也是到塬参加冠礼的。”
少年的目光四下一扫,问:“你们的队伍呢?”
笳回答:“我没有队伍。我自己一人。”
“嗯?”
少年瞪大眼睛,露出吃惊的神色:“你自己一人,十万里的崇山峻岭,到塬去参加冠礼?”
笳回答:“是的。”
少年说:“几十人的队伍都可能会因为规模不够,不能成功完成行程,你一个人就敢独身孤行?”
笳:“这不已经翻越无数山岳,渡过无数河流了吗?”
少年大大地感慨了:“尽管后面还有五分之四的路程。不管你成不成功,你的气概与英雄一般无二。你就是真正的英雄。”
笳审视着对面的少年,说:“我不是你说的什么英雄,恰好相反,我倒觉得你会成为我们蓝眸族未来的大英雄。”
少年哈哈大笑,说:“彼此吧。不过从你敢独自踏上十万里路程来说,没有英雄气概是不能成行的。”
少年邀请笳加入他们的队伍,笳坚辞不肯。他随即毅然说服自己队伍负责的长者们,义无反顾地和笳一起踏上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