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的湿气很重,即使是阿尼奥也有些忍受不了。他漫无目的的飘荡在丛林里,感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如黑洞一般的阴冷,拉扯着自己的身体直到四分五裂。阿尼奥竟然有着难以分明的愉悦,他才发现原来快乐是件美好的东西,不知不觉就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正在快速消散的身体。
随着微风缓缓略过密集的树叶和厚重的土地,一条小径在灌木丛中显现出来,那上面铺着亮盈盈的碎石。阿尼奥也喜欢闪着亮光的东西——闪着亮光的悲伤,他默默地想到。
小径带领着阿尼奥走到了一片长满青草空地,不远处就是一座隐在雨雾中的屋子,它的烟囱和树梢一样高,砖红色的墙面总是有些斑驳的痕迹。
艾拉穿着粉色小裙子打开了大门,她细小的眉毛和一双大大的蓝眼睛皱到了一起,并且回头大喊道:“我恨你们,我恨你们所有人!”清亮的声音回荡在浓稠的空气里,然后她跑到一颗大树下哭了起来。
悲伤如同暗夜中的电光惊醒了沉浸在欢愉中的阿尼奥,他的手和脚都已经残破不堪。
她再抬起头时,就看到一个如同剪破的玩具一般的阿尼奥。“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艾拉揉了揉发红的眼睛,“你就要死了是不是?”
他点了点头。
“走吧,跟我来!”艾拉领着阿尼奥返回了屋子。
阿尼奥以悲伤为食,他可以感受得到女孩儿悲伤的源头。她的母亲是麦格斯夫人,她的父亲是伯特莱姆.麦格斯,一名毛皮商人。他可以看见艾拉趴在窗户上看着从远方归来的父亲,他和他的朋友在朗声大笑,几个孩子站在旁边讨论着浅显的哲学。艾拉听不见他们谈话,因为她是个聋子。
伯特莱姆自从发现自己的女儿听不见声音,待在家里的时间就逐渐的少了。他外出经商,时常几个月也不会回来,往往他出去的时候是夏天,而回来的时候就已经下了雪。麦格斯夫人很爱自己的女儿,她每天都给艾拉一块包着油彩纸的糖果和一个精巧的纸鹤——放在她早餐的托盘上。
平静的日子过了很长时间。
他来到艾拉的房间,看到了那扇她经常遥望的窗户,窗沿用木板铺就,艾拉正好可以坐在上面——她此刻就坐在上面,望着从远处归来的麦格斯夫人和她身后飘摇的树林。
阿尼奥开始了他的故事。
阿尼奥的悲伤故事<3>
鲁斯恩是七国之中铁骑王瓦蓝多的首相,就是他从摩玛王的手中接过了尚在襁褓中的温道尔。
那日,在街道偏僻的一角,温和的阳光洒在卡拉萨尔城邦,人们拥拥搡搡,穿行在交错的街道上。“照顾好他!”摩玛王说,他身上披着银灰色的斗篷,年轻的面庞上显露着干涸的的苍老,他的眸子却如同温润的玉。“罪恶之子就要降临人间,我要离开去寻找驱逐他的办法,恐怕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回来了。”
鲁斯恩问他要去哪,摩玛王摇了摇头,“我以吾之血肉创造了七个孩子,用以封印七罪,只要他们成年以前不会相见,罪恶之子就不会重现人世。切记!”
鲁斯恩的夫人瑞莎喜欢这个肥嘟嘟的温道尔,他和丈夫没有孩子,这一直是她心中的愧疚,她只是可惜自己没有奶水能亲自喂他。相较于瑞莎的欣喜,瓦蓝多却没有怎么放在心上,他的称号是谓“铁骑”,早在他还未登上王座之时就以骁勇善战而扬名,他以为最多不要让这个来自神灵的孩子饿死就是了。
“光明神既然扔给我们一个小子,那我就将它扔给你罢,我记得你们夫妻不是一直都想要个孩子?”瓦蓝多对鲁斯恩说,“你可别先感激我,我最忍受不了你那种得了便宜就话多的劲头。”
鲁斯恩和铁骑王一起大笑了起来。
时间过得很快,小温道尔长到了八岁,这期间他一直生活在围墙里。瑞莎一直是看着他长大的,她慢慢的从中感觉到了一丝异样,温道尔总是展现出超出他年龄的大胆和叛逆,除了自己,对于别人总是一副冷漠的样子,甚至是对铁骑王瓦蓝多的女儿梵朵他也总是针锋相对,遭受欺辱的流着眼泪的梵朵跑去跟他父亲诉说,虽然瓦蓝多没有明着说什么,但他也逐渐的失去了耐性。
梵朵是他最小的女儿,就在温道尔到来的一年后,瓦蓝多的爱妻就生下了她,而他的妻子却因为生产时失血过多而死,因此瓦蓝多将悲伤都化为了对梵朵的疼爱。
温道尔最喜欢骑马,养马的三十多岁的科伦.艾比顿每天都被他缠着讨要一匹马来骑,“你可会骑马?这儿可没人来教你,”科伦一边喂马说道,“你先去问问首相夫人吧!万一出了事可不是我能承担的,我的小大人!”
“这是我的事,你为什么要扯到别人身上!”温道尔已经不耐烦了,“你若是不答应,我就告诉别人你是个小偷。”
科伦的动作一僵,他知道自己确实是个小偷。只要有机会,他都会溜进厨房偷来几块面包和鸡蛋,猪肉只偷过一次,为了家里的三个孩子和卧病在床的妻子,他觉得这点冒险还是值得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沉声问道。
温道尔虽然个子比他矮,但他现在却享受着居高临下的感觉,“给我一匹马,你的秘密在我这儿很安全。小偷!”他笑着哼了一声。
马圈只有不大的一片空地,温道尔骑着一匹健硕的马在里面乱窜,弄得其它的马匹躁动不安,嘶鸣个不停。他觉得在这样的地方骑马确实有些不够尽兴,要是能够在主干大道上驰骋那就最好了,只是可惜母亲从不允许自己出去,只要稍微靠近城门就有守卫过来把自己像个垃圾一样的拎起来扔到屋子里。
他如今骑着马,想必自己就不会那么容易被逮到吧。
这个念头一起,他就策马撞开了护栏,朝着城门口而去。这一路人们纷纷避让并且窃窃私语,温道尔的恶名已经在这个狭小的地方传遍了,可他不仅是首相大人的儿子,更是光明神摩玛王的血肉,没人敢说什么。
城内的守卫见到马背上的温道尔便急忙追过去,城墙上的卫兵也看到了他,他喊着让底下的人赶快关上城门,然而城门高大且笨重,现在要关上显然是来不及的,于是他们便举起手中的长矛好吓退那个混小子。可是温道尔并没有要停下的意思。要是这些家伙胆敢伤害自己,那他们必然会被狠狠地惩罚吧,他想着。
果然,温道尔的马一路冲到近前,卫兵们就自觉地轰然而散。
就在温道尔快要冲出城门的时候,一声嘹亮的口哨传来,他身下的马猛地停下来,将猝不及防的温道尔甩到了地上,他的脑袋撞到了城墙上,鲜血缓缓地流下来,清晰地骨折声伴随着一声闷哼,他就晕死了过去。
科伦吹完那一声口哨,便头也不回的跑回了马圈——不会有人注意到我的,我只是个小人物,他这么告诉自己。
鲁斯恩觉得再这样使温道尔放任下去必然会出大乱子,于是他跟瑞莎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温道尔必须要被关在屋子里,他这是惹出了什么事情,多少人在看笑话!”
瑞莎刚刚照顾完昏迷不醒的温道尔,脸上的泪水总是没能擦完,若不是学士安德鲁告诉他自己的儿子没有生命危险,恐怕她剩下的那半条命都没有了。
“我们的儿子,他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甚至以后有可能废掉一条腿,”瑞莎吼道,“而你就那么狠心!你还是不是人,还是不是个父亲!”
他看着一贯温和的瑞莎变得丧失理智的样子,也不禁头痛了起来,他将瑞莎搂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我知道你的痛楚,而我又何尝不是呢?你要知道,这里是铁骑王瓦蓝多的地方,若是温道尔以后惹怒的不是士兵和平民而是我们的王,那你以后还能再见到我们的儿子吗?”这些话让瑞莎恢复了些理智,她沙哑的说道:“那我们也不能总把他关在屋子里,他还只是个孩子。”
他笑了笑,“即使我不说,温道尔也不能活蹦乱跳的走出去啊!你放心,等他答应不再惹事,我们也好许他出来。”
仿佛过了很久以后,在清晨的阳光洒在温道尔的睫毛上时,他就被刺眼的光芒挠醒了。起初他还处在全身麻木的状态,甚至连动一根指头都很费力,嘴里也干渴的不像话,渐渐地,他就能费力的撑起身子,靠在床上。等到瑞莎进来的时候,她便抱着温道尔长久的不肯松开,仿佛一切恶梦都已经远离。
温道尔略微皱了眉头,母亲的手臂碰到了他的伤处,阵阵疼痛让他很是烦躁。他只依稀记得自己从马背上摔了下来,然后世界就黑暗一片,等他再想回忆起什么细节的时候脑袋就开始嗡鸣的叫嚣起来。
三日后,城内的民众们都知道那个讨人厌的小大人醒了过来,清净的日子就要结束了。
梵朵来看过昏迷的温道尔,那时他的伤势很严重,脑袋和左腿上都绑着白色的纱布,看起来是那么的孤单冷寂,他可怜的样子使梵朵的心里也软了起来,虽然他也会欺负自己,但她却怎么也讨厌不起来了。于是,梵朵便壮着胆子来到了温道尔房间的门口,她想看看他的伤好的怎么样了。
“我要出去,让我出去!”
梵朵听到从房间里传来嘈杂的声音,她从门缝看去,温道尔正挣扎着想要从床上起来,可是有两个侍女压着他的手和脚,让他动弹不得。一个花瓶不慎被撞到了地上,变成了碎片和一滩水。
过了好一会,里面渐渐没了动静,看到侍女从屋子里出来,她躲到了一边,然后才悄悄地进去了。
假寐中的温道尔感觉到有人进来,他睁开眼,便看到那个眼神里充满着怜悯的柔弱的女孩,一股怒火油然而生。“你出去!都出去!”他叫道。
梵朵的手里捏着一个护身符,父亲说这是母亲留给自己的,在他看到昏迷中的温道尔时她就打算将它送给他了,只不过她想亲手交给他。梵朵走近了些,伸手将护身符递了过去,“这是给你的。”熟料温道尔愈加的不耐烦,他一把推开她,梵朵就滑倒在地上,陶瓷的碎片扎进她的眼睛里,还有一个碎片割裂了她的嘴角,如同吸盘一样附在上面,汩汩鲜血从这个瘦弱的身体里流出,和水滩混在一起,吸收着夕阳微醺的光芒。
……
十一年后,战火已经波及到卡拉萨尔,铁骑王瓦蓝多率领他的军队同南境之王克莱伯在穆拉克河谷短兵相接。短短几年,克莱伯就已经砍掉了三个带着王冠的头颅,由于其残暴和无所匹敌的事迹,人们称其为永夜暴君。
一个女人手中端着蜡烛,小心的走下黑漆漆的阶梯。
她的右眼上套着一个简陋的护罩,那是用她衣服上暗红色的布料做成的,一条触目惊心的猩红色的裂口从她的嘴角几乎一直延伸到耳垂。
这里是一个地下的石牢,潮湿且终年没有阳光。瓦蓝多专门用它来关押穷凶极恶的罪犯或者是他恨之入骨的仇人,九个石室里都已经占满了人,每当需要有新的囚犯进来,他就会杀死其中一个腾出空位来。
梵朵默默数到了五,然后就停在一个石牢的前面,她仅剩的一只眼里充斥着阴暗和空洞,仿佛没有什么东西能填满其中的空虚。那第五个石牢里面就是温道尔,自从他推倒了梵朵,瓦蓝多就将他扔进了这儿,整整十一年,他都不曾离开过,也不曾见到过阳光,就像蜗居在洞穴里的蝙蝠一样,或者说,他现在连一只蝙蝠都不如了。
她推开石门,看到了在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的温道尔,此时他好不容易做了个梦,不知道那里面发生了什么。微弱的烛光此刻如同太阳一般闪耀,他醒了过来,费力的眯着眼。
梵朵静静的看着他,嘴角露出微笑,带动着那条如同小蛇一般的猩红裂口扭曲起来,每次她都能从中得到欢愉和罪恶的快感,那让她很是舒服。只不过就算是这样的好日子也就要到头了,父亲虽然骁勇,但是他终究还是战败了,这片土地从此也不再是自己的家了。
“我是来让你还债的!”她轻轻的说,“一劳永逸!”
她将蜡烛扔到潮湿的稻草上,从腰间抽出了一把锐利的匕首,缓缓的将它从温道尔的下巴插进去。黑暗中,梵朵温热的眼泪流了出来。
麦格斯夫人推开艾拉的房门,见她一如既往的坐在窗边发呆,仿佛活在另一个世界里。麦格斯夫人从背后拥她入怀,轻轻在她柔顺的长发上亲了一口。
“你想吃什么?”她说,虽然她知道没有其他人能听的见,“这个怎么样?”麦格斯夫人展开有些粗糙的手掌,一个油纸包裹的彩色糖果就躺在上面。艾拉见了不为所动,她费力的转头望去,却空无一人,这不禁让她小小的失落起来。
外面的雨雾已经停了,但是太阳早已落了下去,温润的云彩只残留着一丝霞光。
“祝你快乐!”她默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