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格里恩觉得自己还未从死而复生的念头中脱离出来，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什么能让活人看到死人，那就只能是界神了，或者是不甘的魂魄堕落成怨气深重的恶灵。那几天他甚至连必要的探索活动都没有进行，界石固然重要，但这世上还没有自己的命更重要的东西——谨慎和胆小从来都是两回事。他的好奇就这样奇迹般的憋在肚子里。但是没过几天，一个老朋友来拜访之后，他才觉得自己恢复了状态。
灰蒙蒙的雨雾飘了起来，笼罩着青石墓碑和四周墨绿的树林。
一位老画师夹着画板站在门前，细密的雨雾挂在他的粗麻衣料上，脸上的沉寂全都锁在他粗犷的眉毛里。芬格里恩将门打开，嘴角一咧，说道：“请进。”
他叫柯西里，初来亚特莱蒂斯的时候还只是一个落魄的青年，芬格里恩找到他时他就靠在一群地摊贩的角落里瑟瑟发抖，好像有什么东西搅乱了他的脑袋，嘴里说着囫囵不清的言语，身上的衣服也陈旧的不像话。他手里还拿着笔在纸上划来划去，像是入了魔似的。
“你这个地方该打扫打扫了，”柯西里放下一卷纸和一个手提木箱，“闻着就和你一样。你恢复得怎么样了？”
“啊！没问题了，我的酒已经醒了。”
“我可没问你这个！”他挑了挑眉，“你大老远的跑回来不就是为了界石吗！我们昨天可是在石林里搜索了一整天，”他找了个舒服的椅子坐了下来，然后点上了一根卷烟，“然后我们发现了一个洞。”
“一个洞？当然，当然！一个隐藏在阴影里的洞”芬格里恩叫了起来，拍了拍脑袋，他因为昨晚喝了许多酒，到今天都还晕乎乎的。柯西里是个不同寻常的画师，他的眼睛总能发现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他画出的东西也是不同寻常的东西，“那还得多亏了你，我的好伙计！”
“等这支烟燃尽了就出发吧，我可不想耽搁下去了！”
他们顺着昨天行进的道路在白石林里行走，雾汽夹杂着细雨混在其中。这个树林就在黑莺墓地的后方，因为其中有许多乳白色的石头而得名，他一直延伸到山脚下，和暮霭之森接壤。柯西里在前面带路，芬格里恩撑着拐杖跟在后面，因为他确实不怎么认得路了，他也不想承认自己是老的记不清东西，至少有些事情他是记得无比清晰就如身临其境。
“我一直不曾问你，不知道你会不会觉得我多嘴。”柯西里边走边说，他绕过了一块足有一个成人高的乳白色巨石，在其顶端还雕刻着一个粗线条勾勒的夸张人脸，所有的巨石上面都有一个人脸。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是我现在不想跟你解释，我在做我觉得正确的事，你只要知道这个就够了。”
“考虑到你的情况，我很担心你正确的标准是什么！”他轻笑了起来。
“我亲爱的朋友，也许我老了但是我还不至于分不清什么是太阳和月亮，什么是闪电和雷霆，什么是善良和罪恶。我现在才想明白，也许我能耐带回自己的女儿，但我却找到了其它珍贵的东西。”
“像是什么，一块毫无用处的界石？”他试探道。
“我们就快要到了，是不是？”他站在小山包的顶上瞭望，然而视线远远不及他思想的距离。
“这本来就不是一次长途冒险，我的老朋友。看！”柯西里指了指不远处一块高大的旧石碑，它青深的石料在周围乳白色的石头里很是显眼。他走了过去，石碑比他还要高出一大截来。那上面刻着不属于这片大陆的语言，多亏了柯西里年轻的时候研习过——这是多贡语，和界石一样同属于一个地方。
昨天他们找到的就是这块石碑，他发现上面用多贡语写着的四行字，废了好一些时辰才搞明白那其实是一个谜语，他依稀记得一本由多贡语写成的书里面介绍过，多贡人喜欢用谜语来封印一些强大的东西，特别是一些邪恶而又让人着迷的东西。
由于他的疏于练习，翻译的过程相当费力，不过多亏了远古之神的保佑，那些词语他都认识。
那上面写着——
如果你是多贡的朋友就献出头颅
如果你是多贡的敌人就走出阴影
如果你是多贡的情人就融入黑暗
如果你是多贡的陌生人就不要离开
“我们算是什么？”芬格里恩问道，“我们顶多算是陌生人吧，做朋友的话就算了，那比做情人还要悲惨！你觉得呢？你不会是老糊涂翻译错了吧？”
“你的问题太多了，我的朋友，让我好好想一想。”
“没问题，我也会想一想。”
朋友？敌人？情人……柯西里不停的念咕道，我们不是情人，不是朋友……随着他的低语，仿佛四周的石头也开始嗡嗡的交谈起来，那刻在石头上的人脸诡谲的笑了起来，仿佛在嘲笑解谜的贪婪的蠢货。
“我们自然是陌生人喽！这不是很明显！”芬格里恩叫嚷着，“即使不是，那我们就一个一个试出来，反正也就只有四个选择，又不是成千上万个。”
“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不多也不少。而解错了谜底是要付出代价的。”他故意压低了声音，像是恶魔的诱惑之音。
“你是如何知道的？”
柯西里将眼睛从石碑上移开看着他的脸，“因为书上是这么讲的。而且我们不是陌生人，最起码我就不是，因为我懂得多贡语，我们也不是朋友和情人——那就只剩下一个了。”
“敌人？”
“正是。每一个想要得到界石的人都是多贡人的敌人，因为界石对于他们来说就是至高无上！”
“那好吧，最起码不用砍脑袋了。可是，我们要走出阴影，哪里有阴影让我们走出去？”芬格里恩围着石碑走了一圈，还用他那根拐杖敲敲打打，看起来很是滑稽。“不要那么做。”他警告道，“表达你的尊敬，我的朋友。”
芬格里恩悻悻然收了拐杖，“哦！我崇高的多贡啊，哪里是你的阴影！”
随着芬格里恩无意中说出的那一句话，原本还有些光亮的树林瞬时变得阴暗下来，乳白色的石头也停止了喧嚣融入了浓的化不开的黑暗，“走吧走吧……”一个仿佛从黑暗虚空里传来的声音说道，“走出多贡的阴影，而你会在明天得到奖励。”
一个更加幽暗的洞在石碑上显现出来，四面八方的风都灌入进去，他轻轻的低语，告诉你里面就是你渴望的，你所能想到的，“来吧来吧……”另一个来自黑暗的声音说道。
“芬格里恩！”柯西里用力地拽住他的手臂，狂风吹得他们头发和胡子几乎遮住了脸，芬格里恩被洞穴里的声音迷惑了，他正一步一步朝那儿走去，眼睛空洞而无神，嘴里念念道：“我的女儿，我亲爱的女儿，你等着，等着我，那界石就在我手里！谁也抢不走！”。
“芬格里恩，不要过去，醒过来，你这个老混蛋！”柯西里大吼着。
老天保佑，幸好芬格里恩醒了过来，他听到了柯西里最后一声的叫骂，“你叫我老混蛋？我们快走吧，回去再跟你算账！”他一样吼道，不过狂风灌进他的嘴里，让他有些口齿不清。
“这些字变了。”柯西里抚摸着底端的刻字，“和昨天不一样了。”
“我也看得出来，四行变成了六行，这很明显，也意味着麻烦！”他嘟哝着。
柯西里专心致志的翻译，另一个人则烦躁而且有些后怕的皱着眉，他知道界石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若不然早就被人抢光了。“一定要得到它！”芬格里恩真想喊出声来。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柯西里断断续续的念出了那上面的刻字——
忘记来时的路
忘记行走的步伐
囚禁在墓碑里的灵魂啊
他渴望苍白的石像
因为游荡于黑暗的的贪婪
他背道而驰
“我们也许有大麻烦了！”柯西里像是自言自语。
“我们何时没有过麻烦，快些说说吧，我们要怎么办！我可是一句也听不懂。”
“这些石头，乳白色的石头，”他走到一块乳白色巨石底下，用手背轻轻刮触着，“他们不仅仅是石头，他们是游荡的寻宝者——忘记了来时的路，忘记了行走的步伐，然后就变成了石头！”他朝芬格里恩说道：“如果我们失败了，就会成为像这样的东西。”他指了指身旁的巨石。
“听起来很疯狂！”
“是，那你还需不需要考虑一下？”
芬格里恩捋着胡子，脸上露出了少有的庄重，“我担心的并不是自己。倒是你！是我拽你过来陪我的，既然现在事情已经有了眉目，那我也不再需要你的帮助了，不是吗？”
“现在说这些可是有些晚了啊！我的朋友。”柯西里笑着说，“既然一开始我就参与其中，那结束时我必然不会置身事外！况且我也很想看看到底接下来有什么好玩的。”他又回到石碑前，钻研着剩下的东西。
“我想我知道点什么！”芬格里恩说着。
他转过身。
“关键是——那些和我们一样的寻宝者背道而驰，是什么让他们背道而驰？难道还能有什么比界石更重要的东西？”
话音刚落，曾经的阴影就笼罩而下，浓稠的乌风狂乱的吹了起来，他们不得不眯起眼，用手挡住无孔不入的狂风来，然而仅仅就是眨眼的瞬间，芬格里恩却忽然惊觉站在石碑前的柯西里消失不见了。——他去了哪儿？
他会不会已经进入了石碑，进入了藏有界石的地方？
不过他看到石碑里并没有那个幽深的洞。“柯西里！”他叫喊着，但是那声音仿佛被狂风吃进了嘴里，“柯西里！”
芬格里恩开始四下寻找，不知不觉的就渐渐远离了那座石碑，等他警觉起来的时候，却早已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四周都是望不到边的黑暗，那融入其中的乳白色巨石也笑了起来，笑声和狂风的呼啸摩擦在一起，让人有些作呕。
这会不会就是那石碑上所说的？所谓忘记来时的路？即使你不把黑暗笼罩下来，不把狂风吹出来我也一样找不到路！他绝望的想着，我只是一个没人要的老头子，界石也不是给我自己用的，我也许杀掉过几个厉鬼，但还没杀过人，这得是多么大的遗憾！
柯西里的衣服随着乌风咧咧作响，他看着眼前的石碑慢慢变成了一个幽深扭曲的洞，那里面传来了那个粘稠且低沉的腔调。
“你来了，你的同伴在哪儿？”那里面似乎有种得意。
“你把他带到哪里去了？”
“嗯，我想着，只能有一个人进去，那另外一个人就需要被抛弃了。这不是很明显。”
“他就要变成石头了，是不是？”柯西里只觉得一股怒气涌出来，他威胁道：“你现在放了他，若不然我就只好杀了你了。”
那个声音笑了起来，笑了很久，然后他叫出他的名字，“柯西里，你要怎么杀掉我！你要怎么杀掉一个黑暗里的影子，一个来自多贡的阴影？来吧！来拿走你的战利品！”
“哦，那你可就错了！”
柯西里伸出左手的手臂，手掌垂直，颤抖着从手腕处抽出了一根比手肘略长的圆锥刺骨，那上面有着密集的骨节，甚至还带这些新鲜的血肉，在阴影里闪烁着浓密的绿光。
他的脸色苍白起来，全身都在不受控制的抽搐。
“你不是这片大陆的人？你和我来自同一个地方。那真是有趣得多了！”那个声音接着说，“我可以为你破例了。”
他手里紧紧攥着刺骨，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时候，一个树林的洞穴里，那个来自另一片大陆的巫师将自己邪恶的能量灌注到自己身上，汩汩能量就和无数根银针一样涌进血液里，即使是地狱的痛苦也不过如此了吧。从那之后，柯西里沉眠了一个多世纪才醒过来。
“你放他自由！”
“别着急，我们还得要按照规矩来办事，你总会得到你想要的。我给你两个选择：一，你朋友的自由，二，一块所有巫师都梦寐以求的界石！慢慢来，慢慢选，想好了再告诉我。”
柯西里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一块巫师梦寐以求的界石？我为什么会要那个只会囚禁无辜灵魂的石头？灵魂？
一块界石从黑洞里显露出来，它就悬浮在他的身前，温润的红光辐射开来，柯西里身上的抽搐明显的有所减弱，甚至血液里喷薄的能量也不受控制的欢呼起来。
我这是怎么了？
他一时不受控制的伸出手，低低的耳语摩擦着他紧绷的神经，那是里面聚集的灵魂的咆哮，这是块经历过罪恶之子灾难时期的界石，很难想像的到这里面到底有多少灵魂。而像柯西里这样罪恶的巫师就是以灵魂为食，特别是凄厉的灵魂，他们的叫喊最为悦耳。
不，不行，我的朋友他在哪儿？你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的！
柯西里尽力的控制着那来自血脉里的疯狂而又无底的欲望，好痛苦啊！他想，就像有蚂蚁啃噬着大脑和每一寸肉体，柯西里面色惨白，像是所有的血液都抛洒而去了。渐渐的，柯西里失去了意识，他的手伸向了界石，脸上不自然的泛着笑意。等到界石落于柯西里的手上，那来自界石里的滚烫的意志灼烧着他的肌肤，柯西里的意识忽地醒转了过来，他奋力将界石仍回了那漆黑的漩涡里，然后缓缓地说道：“我只有一个选择。”
“哦，你确定？这儿可不允许反悔！”
“我确定！”他抚摸着自己的手，满身都是冷汗，可是风很大，胡子和头发都在空中乱舞。
那个声音不再说话了，界石回到它该去的地方，黑洞逐渐的消散，乌风也逐渐的停歇，阳光终于穿透了薄薄的乌云穿透进白石林里。柯西里长舒了一大口气，他将那支刺骨放回手臂里——只要它乖乖的呆在那儿，他就不会变成一个令自己都恐惧的怪物。
白石林的某一个地方，一块乳白色巨石裂开了一条细小的缝隙，很快，那上面龟裂的痕迹越来越多，里面蠕动着的生物彻底的撑开了这个石质的外壳，细密的碎石落下来，芬格里恩那有些瘦小的身形就露了出来，他看到面前就站着面带微笑的柯西里。
“我以为我就要死了！我的老朋友，能再见到你真是不容易，”他拍打着身上的碎石，继续说着，“这可真像是一场梦!”
“的确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