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路修远正式召见了元小令,但其实就是他在桌前读书,她在一旁观望。
元小令家中读书最多的姨娘池墨曾说过:坐要有坐相。此刻,她右手覆在左手上,极其优雅地坐在路修远身侧。路修远读读写写,过了许久,仿佛才忆起她的存在,抬眼看着她,面色如宁静的夜空,“今日马球场上捣乱,此时怎么乖巧了?”
元小令“啊”了一声,“你都知道了?”
路修远点头:“小令?”
“嗯?”他还从未叫过她的名字,突如其来的亲切令她不知所措。
“常胜军要去西北打仗,你可知道?”路修远问。
元小令点点头,眸子里是淡淡的希冀。路修远将眼睛移开,“因而你在此处,不合适。”
“说来说去,你还是要赶我走?”元小令霍然起身,站在他桌前,“我不走。”
“不要胡闹。”路修远亦站起身来,他很高,教她只能仰望。
“不是胡闹,我不走。”元小令倔强得很。
路修远颓然坐下,懊恼地揉了揉太阳穴,“你在军中多有不便……”
元小令趾高气昂地从将军房中出来,大摇大摆地回到自己的住处,心情烦闷异常。她无精打采地抬步进屋,忽然被眼前的景象所慑,惊叫一声。
“元小令,你叫魂么?”麦色的脊背裸露在空气中,今日他并未束发,黑而柔亮的长发垂在肩头,宛若出浴的美人。
“光天化日,你怎么敢!”元小令眼睛睁的溜圆。
“又不是我看了你,你着什么急?”白参军转身披衣,手拢衣襟,恰到好处地遮住了精瘦健美的身子,他眼眸含笑,“你一个姑娘家,自来了这里就没沐浴过,不觉得……恶心么?”
沐浴?元小令愣在当场,她想沐浴,她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沐浴。
白参军似看透了她的心思,手指门外道:“那里……有一条河。”
元小令快步出去,自袖中抽出望远筒,眯着眼睛看了许久,复又折回,冷笑数声,“白参军这是在耍我吧。”
白参军的身子微微抖动,憋得脸都红了,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她知道,他们是一伙的,目的便是赶她离开,可她怎会畏惧。元小令若无其事地在屋中收拾了干净衣裳便要出门。
白参军面色一变,拽住她的手道:“你当真要去?”
元小令点头,“元爷我定睛一瞧,目之所及都是白花花的屁股,正想走近一探究竟。”
这下换白参军目瞪口呆,“传言果真不假。”
元小令挑眉一笑,“传言如何?”
“你果真大家闺秀中的败类。”他说的云淡风轻。
元小令早听多了这无稽之谈,干脆将干净衣裳往肩上一搭,大步离去。出门右拐,径直向前而去。
她的步子越来越慢,方才她也只是说笑的,难道真在这冰冷的四月天下河洗澡不成?这不是自讨苦吃么,倘若她真的去了,那里都是赤身裸体的大男人,还不是得臊死?可是她偏看不惯白参军那洋洋得意的嘴脸,她偏要证明给他看,何为大家闺秀中的败类。
沉思许久,却被来人撞了个正着。元小令身子一歪,一屁股坐在地上。
“抱歉。”灰袍男子静静在她身前弯腰,欲伸手扶她起来,见到是她,却忽然手回了手。
前一刻,她还清晰地看到他指节上薄薄的茧。元小令眼巴巴地望着他,想起自己好几天没洗澡了,目光盈盈道:“修远,我要沐浴。”
路修远因这突如其来的撒娇而不知所措,她跑到此处来受罪,也着实为难。他叹了一口气道:“随我来。”
元小令立刻笑靥如花,哪里还有方才的颓败神情。
圆眼小兵跑来跑回,向屋里倒了好几桶热水。路修远将内室的门一关,道:“我在外面处理公务。”
元小令点点头,红着脸颊道:“谢谢!”
元小令像是三天未进食之人,见到了饕餮盛宴,恨不得顷刻间吃个干净。她爬进大桶里,舒舒服服地将自己埋进水中。
路修远刚坐下,便后悔了,她这哪里是在洗澡,简直是河边嬉戏的野丫头。只听内室传来哗哗的水声,她自盆中扬起清水,散落在脸上、头上,然后咿咿呀呀地开始唱歌,尽是坊间小调。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思君如明烛,煎心且衔泪。”
她的声音轻婉秀丽,像是一只欢悦的鸟儿,怎么就能假扮成男子在这军中数日?路修远摇摇头,可当他听到“妾似胥山长在眼,郎如石佛本无心”时,手中的笔一顿,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模糊而又清晰的人影。
“妾似胥山长在眼,郎如石佛本无心……”他不禁想多年以前,也有这么一个明丽的女子,与他一同征战沙场。
元小令唱得正尽兴,便听到路修远扫兴而严厉的声音,“就不怕全营都知晓你是女子?”
元小令讪讪地闭了嘴,气呼呼地手脚拍打着水花。她似乎安静了许多,路修远便又静下心来,翻开书卷细细思索。
内室的门“啪”地一声被打开,路修远被突如其来的声音所打扰,回头望去,见元小令站在那里,身影纤长,虽是身着男装,仍不掩樱唇贝齿,面若清霜。浓浓的女子气息扑面而来,让他有一瞬间的不适应。
“你在看什么?”元小令跑到案前,趴在案上看他。
四目相对,路修远不知该如何回答。
“《兵者韬略》?”她念出声来,继而疑惑地望着他,“真的要打仗了吗?”
“嗯。”路修远点头。
“打仗,不好。”她摇晃着脑袋抱怨起来,“安平乐土,百姓富足才好。”
湿漉漉的头发随着摇晃的脑袋轻飘飘地扬起,有几滴水珠顺势飞起,砸在路修远的脸上,冰冰凉凉的,让他的神智忽然清晰。她神情赧然,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手拂去水滴。
“修远。”白参军双臂环抱胸前,正斜倚在门口看着他,他的眼神游移至她微湿的薄衫,目光不善。
路修远轻轻转身,躲开了她的手指,“你来的正好,带她回去。”元小令目光哀怨,却见路修远专心读书,再不看她,只得无奈离去。
月色怡人,元小令走在白参军身后,却发现他的衣衫有被水打湿的痕迹,“白参军,衣裳没干怎就穿上了?”
白参军回头,见月光下,她的眼眸亮如繁星,他语气生硬,“还不都是因为你!”
“我?”元小令仔细回想,却想象不出为什么。
他以为她与他赌气,果真去河边沐浴,于是沿河而下半个时辰,却连元小令的影子都没见到,别说打湿了衣裳,鞋子都成了沉船。
“好端端的,生什么气呀?”元小令索性跑到他身旁,拍着他的肩膀,“你若羡慕,到修远房里沐浴便好,他那个桶,比我家中的浴桶还大。”
“你……你就不知男女有别么?”白参军如画的眉目生出些古怪的情绪。
“我又没同她一起沐浴。”元小令耸耸肩,“怕什么?”
言谈间到了住所,元小令还欲再说,只听得白参军的平日里慵懒的声音多了不耐烦,“闭嘴。”
一张巨大的帕子罩在她的头上,他站在她身前,轻轻擦拭着她的湿发。元小令瞧着他一本正紧的样子,心想,这位白爷生气的样子,其实……还蛮英俊。